“好阿奴,你真的不能再哭了。”
簪缨已不再是对他身体的状况一无所知,从杜掌柜的言语里,她知道小舅舅体内的毒非同小可,对他的担心让她忽略了一切反常,见卫觎如同忍耐的模样,一点灵犀蓦然浮上她心头。
“我哭得烦人,让小舅舅体内起反应了吗?”
这个年及十五的小女娘,根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
而二十五岁的卫觎连呼吸都沉浊了一下,一瞬困窘后,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转头直直盯住她:“是。”
簪缨马上抬手擦干自己的脸,拗着脖颈,目光净透如初雪。声腔还余有哭后的嘶哑:“我好了。小舅舅你别动气。”
她说不哭便不哭了。
卫觎与她对视两息,霎落眼睫,“说笑的,阿奴岂会烦人。”
言罢背过身,兀自冷静一阵,向外吩咐一声,叫打一盆水来。
候在廊子下的春堇听见,忙不迭端进一盆热水。
春堇将铜盆放在屋内的盥洗木架上,不敢窥伺大司马,便不时偏头留意小娘子的神色。
卫觎让她退下,自己走过去将洁白的巾帕浸入水盆中,拧净水分,手至眼未至地递到簪缨手里,“渥一渥眼睛。”
他把自己的救命之药让给她,见她哭了反哄着她,现下又耐性十足地伺候她。簪缨接过温热的湿帕,心头酸涩,又欲流泪,忙将帕子整个蒙在脸上。
静谧闺阁,烛影摇摇,二人互相背对,一时都未言声。
静默一许后突又同时开口:
“不准动去西域的念头。”
“小舅舅你只等我两年就好。”
两人又同时一静。
论起识破人心,无人比卫觎更机敏擅长。他望着她的背影,锋朗的眸子里闪过怜惜,“阿奴听不听话?”
簪缨不答也不回头,拽下帕子慢吞吞走回妆镜前,摆摆胭脂摸摸珠钗,假作没听见。
然后她看见铜镜里多出一道高大的身影,弯下身将一只手臂拄在她手边的妆案边沿,从镜中注视她的眼睛。
“出京后跟着我去北府。”
他察觉到簪缨危险的想法,这是要看管她的意思了。
簪缨目光寥落,不肯吭声,忽然出其不意地从卫觎臂弯钻出去,一股脑踩舄上榻面壁窝进被子里。
被子一直拉到脖颈窝,只留给卫觎半个后脑勺。
卫觎保持着那个弯腰的姿势,被这种孩子气的举动弄得使不出脾气。
她视他,仍旧如信赖尊长,涉及床笫都无半分防备。
就这么大喇喇地跟他耍赖。
卫觎深望帐中一眼,知她心里难过,心中却有一道声音在告诫自己,不能再留下去了。
他无声走出屋子。
行至门口时,屏风里传出窸窣转头的响动,软软的声调从床榻那边唤出口:“小舅舅。”
卫觎没回头,柔缓嗓音融入槛外的风凉夜色,“我今晚住在府里。”
像鹌鹑一样埋在被窝里的小女娘,就被这一句话抚平了恐慌的心。
卫觎出门没走两步,却见檀顺站在堂外的幢幢灯影中,颇为担忧地往堂里张望。
之前簪缨与杜掌柜说事时,屏退了众人,是以檀顺并不知此夜之事,只听说簪缨回府后不知为何突然哭了,故闻讯而来。
卫觎今夜内心饱受之折磨,隐密而绵长,他没办法显露分毫,却有人明目张胆地觊觎,气海刹然翻涌,蓦地沉声:“没你的事!”
檀顺周身一震,被大司马一身引而不发的威煞摄得心寒,连询问簪缨如何的话也忘了。
他顿了顿,咬牙不走,脱口道:“我想从军,大司马可否纳顺入营,兵卒皆可。”
上一次便是在这里,卫觎的手下将檀顺制伏丢出堂外,他全无还手之力。
檀顺自那以后便知,没有一副拿得出手的身手,是无法赢得阿缨姊姊的青睐的。
卫觎何等敏捷心肝,一瞬洞察少年所想,冷冷看着他,“我家阿奴不嫁武将。”
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哪怕整日悬心吊胆的心情,都不应落在她身上。
檀顺正值血气方刚,怔忪之后火气也冒了出来,满脸不可理喻:“大司马是否太霸道了?莫忘了你并非她的嫡亲舅父,说到底,姊姊的事要她自己拿主意,无需大司马费心做主。”
卫觎想起在屋里一而再的心猿意马,神色沉冷:“我便是她嫡亲舅父。”
不知还剩多少日月的余生,只可做她舅父。
他盯着檀顺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去,之后去往麾扇园。杜掌柜仿佛为了弥补过失,早已打点下人在园内点燃了灯燎,这片暂住过的旧居通明如昼。
然而当那片旷寂无边的明亮涌进卫觎眼帘,打在他的鞶底靴子上,他突然感到莫名的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