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是山海镇祭骑鹅娘娘的最后一天,深夜,吃饱喝足闹够了的人们端着自家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离开了被打扫干净的骑鹅娘娘庙,一盏盏的灯笼飘摇着各自归了各自的家,只留下了还未散尽的爆竹气。
对着“骑鹅娘娘”的神像,三代武家女儿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拜了又拜。
即将接任下一任主祭的武桂心小声说:
“沧海神君,骑鹅娘娘,您来了一趟也看到了,山海镇好着呢,以后也是一样,经商的安稳回家,打渔的不经风浪,种田的风调雨顺……”
武粉桃在一旁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桂心性子跳脱,拜神的时候总是不肯按着阿婆和阿娘的路子来,从前武粉桃偶尔也会担心她不敬神,现在却释然了。
她们的骑鹅娘娘,一直是她们的骑鹅娘娘。
白胖胖的鹅,酥烂烂的肉,甜滋滋的点心,热闹闹的山海镇——她笑容满面地钟爱着的正是这些琐碎。
“骑鹅娘娘,不管您在哪儿,愿您事事顺遂,步步如意。”
武粉桃一磕到地,比过往的几十年都更加虔诚。
春芽一直跪在旁边,阿婆磕她也磕,姨姨磕她也磕,阿娘磕了她还磕。
别人是在向骑鹅娘娘祷告,她觉得骑鹅娘娘现在好忙啊,她在跟神鹅说悄悄话:
“神鹅你要保佑我天天上课不打瞌睡,读书不犯困,写字不手抖,我给你上供栗子糕好不好?”
神鹅可好哄啦!
春芽还讨价还价:“要是我岁考能考第一,我给你上供三块!要是我考不上,就只有一块啦!”
在各种各样的祈愿中,“骑鹅娘娘庙”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神像前的灯静静长明。
夜晚带着凉意的微风里,一片竹叶落在了地上。
穿着一身白衣的男子自竹叶中渐渐显形,他环顾四周,轻轻皱起了眉头。
他和秦四喜昔日的故居,怎么就成了这么一番模样?
心知凡人境七百余载已经是沧海桑田,男人还是不悦。
还是该寻人来问问。
正要打开灵识,男子突然停住了。
“天道对修真之人的桎梏竟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他不过刚刚动念,就能感觉到自己的丹田与识海被不可阻拦的神异之力紧紧束缚,要是真的用灵识寻人,即使以他的修为,也会在瞬息间就会受到重创。
天道什么时候有了这般本事?
抬头看了一眼天,男人手中一片竹叶悄然显现。
用法相替他承担着天道的约束之力,男人缓步路过了正殿,向着庙外走去。
正殿外三丈长的通道墙壁上写满了字,不经意间,目光扫过其中的一行,他停了下来。
“秦娘子?”
四喜,从前也是被称作秦娘子的。
想起了些许旧事,男人顺着那一行字继续看了下去。
这位秦娘子着实是个了不起之人,她游走各地修建堤坝、挖通水渠,却因为自己的长生而被人要求交出长生秘法,她被多方势力追杀通缉,连原本的伙伴都有人背叛了她,甚至有人说她是妖魔。
纵使如此,她也没有改换初心,安宁公主刘丹宁庇护了她,她就在刘丹宁的封地上替她规划堤坝,修建水渠。
“百劫加身,其志不移,这个叫秦绿柳的凡人女子若是身有灵根,此时怕也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凡人为她修庙立祠,也是应该。”
想起修真界众人的狗苟蝇营,连四大宗门的掌门里都混进了方问津和百里覃那种货色,男人摇了摇头。
被那些人扰了心境,他无心再看下去,收回视线,他就大步走出了庙宇。
记忆中秦四喜铺成的碎石台阶被人换成了青条石,男人俯瞰了一眼山下仿佛和七百年前一样又仿佛完全不同的山海镇,在渐起的夜雾中轻声一叹。
这些人怎会知道,七百多年前,这山上住的是一个爱说爱笑的女子,她的名字叫秦四喜。
转身最后看一眼庙宇,男人在心里想:四喜的故地被这样的女子占了做祠堂,倒也不算埋没。
下一瞬,他就呆住了。
“红尘浮烈火,炼得百样神。”
简简单单的楹联,与这并不奢丽的庙祠正相配。
在与凡人秦四喜分别的第七百七十一年,褚澜之认出了这一手字。
重新走回到那几面墙的面前,清越仙君终于知道了这些文辞朴拙的“故事”到底是什么——是几十年来他遍寻而不得的,属于“秦四喜”的过往。
童年失怙,遭遇水患,被卖给了秦城父子。
从第一面墙壁上看起,看到秦四喜的从前被毫不遮掩地记录了下来,男人深吸了一口气。
十五岁,她被转卖给了一个叫陈鸿的男人。
这个男人教她读书、教她学医,也虐待她、辱骂她,用她试药。
十八岁,陈鸿自曝自己是修真之人,离开了此界,秦四喜终于能够去找自己的阿婆,找了一年却只找到了阿婆的死讯。
她遇到了一个叫左向臣的男人,与他相知相爱,却因为山鬼绿腰和藤妖文柳而得知自己不过是遇到了又一个修真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