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从朝阳门起到各宫各殿皆挂着红绸锦带,通往东宫各个甬道上时常可见笑盈盈的宫婢捧着鲜花蔬果、金银器皿,鱼贯进入东宫。 东宫,金线所绣龙凤呈祥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起,贴着金箔喜字的朱漆大门向两边敞开着,其内白玉地面上铺洒了数不尽的花瓣。东宫的宫婢们身着彩衣,发间斜插绒花;内监们一色的青衣,个个以红绸束腰,他们从宫门外一直立到了寝殿。 朱漆大门前,火红的地毯上,太子元辰头戴赤珠金冠,身着墨色用金丝绣着团龙的婚袍。此时,他复杂的目光越过翻滚的红潮绿浪凝视太极宫方向,神色凝重而落寞。然而并无人觉得不妥,只因他这通身的打扮,清冷的气质,让所见之人更觉其贵不可及。 其时他们并不知立在此处他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是的,他的灵魂早已出窍游荡在蘅芜苑的上空。他仿佛看见雪儿梨花带雨的小脸,也仿佛听到她声声控诉……可那都不是如今的她。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若此刻真的遇见,恐怕她只会倔强地撇过脸去。 南岳归来,元辰被禁足东宫,直到此时,他没有得到关于雪儿的半点消息。他真后悔那一日没有先闯进蘅芜苑去瞧瞧她。悲凉与自责骤然而生,从他的躯体内渗出,萦绕周身凝聚成一种拒人千里的咄咄气势。 他身后,礼部官员与东宫的掌事们小声交谈的同时仍不忘关注红毯的另一头……他们汗津津的脸上泛着油光,泛着喜悦,泛着焦急。众人明明知道新人是踩着吉时而至,却还不由自主地张望着。 “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的香辇此时应该已过朝阳门。”东宫掌事内监悄声朝元辰说道。 元辰淡淡地点了点头,冷峻的脸上依旧不见喜色,鲜花,吉乐仿佛与他无关,他英眉紧蹙,凤眸之中隐隐含痛。若非这喜庆的氛围,单从他的表情上判断,很难看出今日是他大婚。 南岳归来那晚,聂王君告诉他已册封大学士徐邈长女为太子正妃。 大学士的长女,他在凤梧宫的宴会上见过,是位温宛端庄的姑娘。可那又怎样?他喜欢的是小苏呀!他求过紫霜王后,紫霜王后劝慰不下他噙着泪离开的东宫;他又上书他的父君聂王君,换来的却是更加严厉斥责。 他想过一切能想得法子,甚至绝食,可等来的不是聂王君回心转意,而是大婚的消息。他顾不得许多,闯出东宫,他要去面君。走进太极宫的那一刹那,他好不容易才按捺下直入蘅芜苑的冲动。 终于,元辰闯过重重禁卫进入紫宸殿,见到了聂王君,可看见聂王君第一眼,他犹豫了。 聂王君似乎刚出浴,一头花白的头发散落身后,内袍松垮垮地穿在削瘦的身子上,前襟未系未掩,坦露出大片的胸膛。他裸露的胸膛是那样得干瘪,仿佛稍稍一吸气,那胸口便会立刻塌陷。 元辰走近时,聂王君攥着锦帕捂在唇边,他咳得厉害,以至于削瘦的双肩不停的颤抖着。他看到元辰,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了然地点了点头。 “坐吧。”他说着收了帕子。 元辰眼尖,瞧见帕子上一抹刺目的猩红。抬眸看向榻上之人,就这一眼,让汗流浃背的元辰打了个寒战。眼前的聂王君面容憔悴,形如枯槁。若不是他身着明黄色绣着金龙的内袍,他都不敢相信,这是他的父君。 在元辰心中,聂王君强大得如同天神一样地存在着。元辰崇拜他,也敬畏他,而眼前的聂王君就如一位迟暮的老人,干瘦的腰背好似是被抽走了主心骨,懒散而萎靡,可他还不足五十岁,为何这般苍老?! 元辰心中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是因聂王君,也是因他自己,也就是那一刻,他知道他与她再无可能。 元辰撇过脸去,眼角的余光瞥见墙角一尊青花瓷大缸,这种缸在宫里通常用于盛放冰块,置于各宫消暑纳凉,想来此缸亦是。数块大小各异的冰块浮在水面上正一点一点儿消融,大概用不了多久便会与缸内的冰水融为一体。他本能地环顾殿内,寝殿内除此处并不见其他地方有青花瓷大缸。 夏夜虽还不到燥热难耐,却也稍动即热,父君难道不觉得热?他咽下心中的疑惑,试探道:“父君,缸内已无多少冰,我让尹大监着人再添些来。” “本君并不觉热,就不用折腾了。”聂王君沙哑的声音又响起,“辰儿此时来……有事?” 元辰记得幼时,聂王君每每去凤梧宫,总会将他高举过头顶问,辰儿,可怕? 若他答“不怕”,聂王君便会爽朗大笑。想到此处元辰不由地看向聂王君——自打他进太学之后鲜少见到聂王君展颜欢笑。 “父君可是身子不适?” 元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晴,可聂王君实实在在的就在他眼前,他又不得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