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下, 封如故穿行林中, 步履轻快。
但以他现在的凡人之躯, 逛了这么久的街,又爬山下山, 很快就累得走不动了。
累了便累了,他往沾满夜露的山阶上一坐,撑着膝头喘息一会儿,才对着天边一轮圆月扬声喊道:“喂, 出来。”
相隔五十步远的树下,一道身着白金僧袍的冷清身影闪出。
如一踏月无声, 来到他身后三步开外的阶梯上,便站住了脚步,保持距离,不卑不亢。
他从封如故出了清馆起,就一直跟在他身后。
保护封如故, 是常伯宁交代他做的事情,他自是要认真执行。
更何况, 如一心中有一个猜想, 亟需在私下里验证。
封如故也算是如一的半个长辈, 但累极了的他毫无半点长辈气质,坐在下山的石阶上, 微微气喘,满头露水。
如一垂目,静静立在他身侧。
封如故带着他到处乱逛、挑着偏僻山道上山寻找练如心、又在那个魔修离开后漫无目的地绕山而行, 让如一意识到,封如故的目的并不单纯。
……他是为了不叫自己腾身分神、有机会杀掉魔修衣上尘。
从某些方面来说,封如故猜得也不算错。
如一知道衣上尘没有作过恶,然而,衣上尘年少轻狂,被人所害,身死一遭,好容易重活过来,所爱之人又弃他而去,到了这等地步,此人心性不说彻底扭曲,也会发生大变,再往后会做出什么事情,便再难预测,不如早早除去,免除一害。
除魔,是当今正道应尽之职。
而佛修如一,有菩提之相,金刚之心,将除魔视为己任,更是世所皆知。
但封如故还是猜错了。
……今天如一出来,只是为了跟着他、保护他而已。
前日清馆一战,如一见到了封如故满身的陈年伤口。
因为看到这一幕,如一甚至有些理解了常伯宁对封如故格外的优容疼爱。
毕竟,任何人看到他的刀剐之伤,大抵都会认为,封如故这辈子的苦已经受够了,在这之后,他不该再蒙受任何伤害。
所以,今夜,如一只想叫他安安心心地逛一回集市,散一散心。
在发现封如故有意带他到处乱转,好让那复活的魔修早早离开此地时,如一就想提醒他,没有必要的。
不过,如一想一想,也没有多加提醒。
他毕竟在修闭口禅,不方便开口。
况且,看养尊处优、久不运动的封如故走得气喘吁吁的样子,也是一件挺有趣的事情。
现在他肯出言叫自己出来,大概是觉得那魔修已经走远了,可以安心了。
如一静静看着他气喘时肩膀上下起伏的样子,心情竟是难得轻松了一些。
好容易喘匀了气,封如故回过头来,粲然一笑,同时向如一伸出手来,示意他拉自己一把。
如一却似是误会了,跨前几步,俯身蹲下,用后背对着他。
这样恭敬的动作,他做来神情淡淡的,像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封如故愣了愣,自是乐得轻松,伸出的手就势往他肩上一搭,跳上他的后背,又侧了脸去看他那古井无波的表情,活泼得很。
如一指一指下山的方向,示意他是不是要回去。
封如故想了想:“回去。可我要吃春卷儿。”
那个“儿”字的卷音拖得很好听,懒洋洋的,是天然而成的撒娇腔。
如一没说话,略略点一点头,迈步往山下市集走去。
随着城中人丢失的魂魄找回,练如心消失于世,黑衣人匿去踪迹,他们在水胜古城的调查算是告一段落了。
至少,如一已经可以将寺内弟子无端死亡的前因后果具书表回禀寒山寺内。
现在对如一而言,最重要的便是擒拿黑衣人,杀之以告亡者。
还有……
如一轻抚着尾指上的红线,闭目凝神,屏去山中蝉鸣、山下雅乐等等一切杂音,试图辨明封如故的心跳节奏。
他愿意背着封如故走,也是想在自然状态下,靠他更近一些,好得出一个答案。
尽管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举止荒谬绝伦。
义父与封如故,本该是绝不搭界的两个人。
少时,是义父背着自己穿山过海,他能在练上一整日剑后仍是神采奕奕,他能为着去看钱塘大潮踏浪驭风,连赶三日路而不见疲惫。
义父爱听曲,曾慕著名琴姬之名,远赴京都,奉上百金,却得知琴姬随身的焦尾古琴恰巧昨日刚送去养护。
而琴姬颇自矜,在义父的请求下,放言自己除了焦尾古琴,不沾他弦。
焦尾古琴,乃是百年前某名手制作之物,只得两把,一把为这琴姬所有,另一把放在当今圣上颇爱重的小王叔府中。
闻言,义父拂衣入月而去,夜入王府,盗来另一把琴。
抱琴而归的义父言笑晏晏,请佳人奏曲。
琴姬不仅不惶恐,反倒对义父潇然之姿心生恋慕,弹奏三曲,分文不收。
三曲之后,义父兴尽,抱琴而返,原物奉还,留下百金赏曲之资,翩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