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经到了下午,天空愈来愈阴沉,还有些雪沫子飘飘洒洒坠落,贴在交战双方将士的身上,湿漉漉地化开,让人一阵哆嗦。 曹刘两军一退一进,依旧在竭力攻战,并无罢休之意。 曹军固然追杀得辛苦,刘备军厮杀半日毫无轮换休息的机会,他们的疲惫、伤病和饥渴更加严重得多。虽然汉中王亲自往来各营鼓舞士气,可最近这几里地,开始有将士体力衰竭,于是脱离队伍躺坐在地,等着被曹军杀死或者俘虏。 局势最危险的时候,许褚所部一度突破了军阵外围的盾牌手防御,直冲到汉中王驾前。 所幸此番杀到阳陵邑是为了奇袭,本营各军轻装,并未携带麾盖、仪仗。玄德公亲近卫士的打扮也和普通士卒一般无二,故而许褚竟然没发觉自己距离汉中王刘备只有十余步。 中军诸多骑士把刘备围拢在中间,奋力抵抗,帐下得力的督将辅匡、傅肜、邓方等都不顾生死与曹军骑兵恶战,个个负伤。刘备本人身上的轻甲不知何时溅上了血,他抽出佩剑,随时准备与敌肉搏。 亏得正在前方开路的赵云火急回援,才迫使许褚退后。 但纵以张飞、赵云这样的绝伦之勇,在大军对战时起到的作用也终有上限。 勉强稳住局势之后,所有人都知将士们已到极限,而战况也终于到了存亡旦夕的关头。曹军若再度猛攻,恐怕就难以善了。偏偏这时候,距离魏延等人应该设营接应的咸阳北原还有十余里,根本指望不上接应。 此情此景纵不能称绝境,也相差不远了。有幕僚低声商议,打算提议使汉中王领轻骑先走,万不能与诸军一同陷败于此。 正焦虑间,忽有一队骑士从北面狂奔过来。这时候诸军将士们几如惊弓之鸟,初时几乎要放箭去射。待到他们奔近,才知道原来是己方同伴,将士们不知不知会得到什么消息,于是慌忙将他们领到汉中王驾前。 刘备接过为首骑士手中的军报看过,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仿佛带着释然,又带着些茫然。 “士元,你看。”他把军报交给了庞统。 庞统接过军报,一目十行看过。 这场关中之战,最初是出于庞统的竭力策动。绕行长安突袭阳陵邑的战术,也出于庞统的谋划。目前来看,这两者都已经失败了,庞统作为军师难辞其咎。 玄德公虽然不说什么,但诸将心里难免有些疙瘩。就在且战且退的时候,有人暗中抱怨说,大王任命的两位军师将军,一个从来不打仗;一个满心想打仗,却不会打仗。还有人说,庞军师整天出谋划策,好像高深莫测,实际上成功的就只有一回,还欺负刘季玉是个憨实的傻子。 这指摘相当严重了,偏偏不少将士居然都认可这说法,有些将士一边奔走撤退着,一边大声复述,甚至有意让庞统听见。 庞统当然听见了。 对他来说,这确实是莫大的羞辱,但他顾不上解释,也没什么可解释的。 大军要在撤退时保持不崩溃,是件非常困难的事。他纵马奔驰于各营,在战场嘈杂中不停地嘶喊号令,维持着大军的整体行动,有好几次过于靠近两军纠缠之处,差点中了流矢。他的嗓子完全嘶哑了,但他竭力喊着、吼着,哪怕肺部撕裂似的疼,也不停歇。 眼看咸阳北原将至,他才赶回玄德公身边,打算商议后继的进退策略。可巧使者赶到,于是他的手上便有了这么一封军报。 “军师以为,我们该怎么办?”刘备问道。 庞统拿着军报,却有些错愕的样子,一时不答。 刘备耐心地等了等,催促道:“军师?” 庞统苦涩地笑了笑,自嘲地道:“大王,我这军师将军的名号,不要也罢。今日方觉,素日里纸上谈兵,贻害匪浅!既然……” 正待继续说下去,刘备打断了他的话:“士元你胡扯什么呢!还不快拿个主意出来!” 这样的语气,便如两人在成都庙堂中谈笑时一般,竟没有半点变化。庞统被这话语声激得一震,随即陷入深思。 刘备竟也不催促。 过了会儿,庞统重重地绞着双手,咬牙道:“大王,此番出兵关中,关系到天下大势,我们绝不能输!” “军师的意思是?” “敢请大王颁令,全军向北靠拢成国渠,就在那里止步,等待曹公到来!” 刘备眼神一凝。 他部下这两名军师将军,诸葛亮所长在堂堂正正,以势压人,以理服人;而庞统则比较激进,喜好剑走偏锋,出奇计、险计。刘备自己也明白,诸葛亮之所以四平八稳,是因为他彻彻底底地将主君的事业当作自家事业,视主君的安危胜过自家安危,绝不容出现半点纰漏。而庞统的激进,则源于他骨子里将主君的事业当作展示自家手段的田园,既然以展示为先,田园如何其实反倒相对次要。 虽然外人以为刘备对两位军师将军的器重等量齐观、不偏不倚,但刘备实际上一向都看得明白。 只不过,有时候他自己难免为连续不断的胜利所惑,进而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敌人,于是觉得庞统的想法更合心意些。而在实际抵达关中作战以后,他一直在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