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内司马氏家族最初以军功而兴,至司马懿之父司马防,才完成了由武入文的家族转型。又因为司马防在尚书右丞任上举荐曹公的情分,曹公崛起以后,征辟司马氏诸子,皆授以清要的文职。 但司马氏先祖厮杀征战的经验,倒也并没有被抛弃,至少司马懿一向都觉得,自己乃是文官当中罕有的知兵之人,若为武将,则必定是罕见的儒将。 以他的眼光,立刻就注意到了东面荆州军的调度出现混乱,显然是被奔走的曹军带乱了自家节奏。就在邓城大营左近,有好几处必须牢牢控制的战场关键点,这时候竟都没有兵马留驻。 虽然他不明白以关羽为何会出现如此疏漏,但毫无疑问,这便是最后的机会了! 司马懿转身大呼:“子丹!文博!儁乂!快快发兵!” 三将奔出来一看,无不大喜:“仲达真是妙算,果然有脱身的良机!” 谁也不知荆州军的混乱会延续多久,但要是再拖延,一旦天黑,自家也就没了行军的余裕。当下三将火急召集部下军校,又令扈从们取出金银细软,打算亲自向将士们散发钱财,鼓舞他们全力一搏。 只不过,这当间还有个难处…… 西面那支凉州军仍在。过去的一个时辰里,是司马懿领兵如山之不动,硬生生吓阻住了他们进攻的势头。若此番诸军齐走,前头往邓城方面是否能打开通路尚不知晓,后头凉州铁骑一旦衔尾追杀,己方绝对抵挡不住! 司马懿咽了口唾沫,忧虑地道:“我们还是得留下一员大将,再留下相当的兵力与凉州人对峙,必要的时候,还得全力阻击他们……否则,谁都走不了。” 四人一时无语。 过了半晌,张郃干笑了两声道:“向北突围,难免连番恶战,绝少不了大将领兵,我部尚有精锐,愿意前驱开道。反倒是此地……或许那些凉州人长途奔来,并没有发起进攻的决心呢?我们留几面旗帜在这里,只要凉州人看不出破绽……” 他的话音越来越低,最后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哪几面旗帜摆着,骗谁?骗得过对面的凉州人,骗得过自家将士么?此时留一支兵力断后,又无大将统领,便是明摆要将他们当做弃子,士卒们哪有不知道的?若按照张郃的做法,只怕突围之兵刚起步,断后之兵就要哄堂大散! 其余三人无不心中暗自叹息。 张郃也是宿将,当然知道其中道理。他这么说,只不过是在隐晦暗示,他不愿留下断后。 大局颓败,人心动摇。此战之后,不止荆襄,整个曹氏政权,都会陷入巨大的危机。若非魏王早就将众将的宗族家眷留在邺城为质,恐怕大规模的投降、反乱已经不可避免。 但即使如此,在场的将士谁也没心思继续作战。愈是身经百战出生入死,愈知道生命有多可贵;愈是经验丰富,愈能够确定战斗的毫无意义。留下断后的人,几乎必定会投降以求一条活路,哪怕有个重将带领,也不过使他们坚持的时间稍稍长些。 那么,留下来断后的这名重将,是死?还是降? 这个问题,没法讨论。谁都在想,可谁也不能说。 四人又沉默一会儿,同时也知道战机稍纵即逝,这么拖下去,谁也别走了。 曹真长长叹了口气,他缓缓的看过每一个人的脸,沉声道:“我本秦氏子,魏王以我为养子,待我如宗室,拜我以高位,授我以重兵,厚恩没齿难忘。可这一战里,我挫于房陵,困顿于樊城,实在没有脸面回去。诸位赶紧走吧,我领兵在此,与敌死战便是。” “子丹,不可!”司马懿失色道:“若使子丹失陷在此,我们纵然脱身,又怎么向魏王交待?不如……不如……” 他的话没说完,朱灵略微提高声音:“不必争论了,我留下!” “文博?”其余三人又惊又喜,就连曹真也不例外。 朱灵转了两步,他身上的大将威严,忽然就找不到了,只剩下一股厌倦和无力之感。他沉声道:“我的宗族家人,当年都在鄃城死于公孙瓒之手。如今在邺城为质任的,只有独子朱术。劳烦子丹、仲达和儁乂稍稍看顾,莫要让他受了败军失利的牵连。” 顿了顿,他又道:“莫要让他受我牵连。” 三人知道朱灵的意思。 眼看朱灵今日鏖战不停,脸上、手上都血迹斑斑,身上几处创伤到现在都没来及处理,鲜血染红了外层的戎服,他们又说不出什么话来。三人对视一眼,皆慨然道:“文博的忠勇,堪为表率。我等必定照顾你的家人,绝不食言。” 朱灵躬身一礼。 当下四人各自安排。 顷刻之后,一部分曹军步骑觑着荆州军的疏漏所在,由几员重将、骁将带领,突围而走,一鼓作气地穿过邓城、鄾城两地之间一个布阵的小小疏漏,扬长而去。 此时荆州军尚无主将指挥,马玉只等雷远来主持大局,当下严令不得追赶,集中精力控制住漫山遍野的溃散敌军。 两军激战整日,天色昏暗,快要黑了。 被留在樊城以西的这支部队,已经散乱得不成样子。很多将士直接坐倒在地,失魂落魄,还有人自顾自地离开阵列,往远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