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六年, 三月。固然天气尚未入夏,但西域沙漠一望无涯, 炎炎烈日依旧高悬于上。布衣而拄杖的玄奘大师在沙土中默默伫立, 眺望着起伏连绵的土丘与枯草,怅然不能言语。如若不是禅心通明而意志坚如磐石,在戈壁中跋涉了数月之久的法师, 大概早已经在内外交困下生出不可知的魔障,乃至于癫狂错乱。毕竟, 这数年以来的种种遭遇委实匪夷所思, 纵使天人神通广大无限,恐怕亦难以预料,唯有瞠目而已。玄奘法师虔信佛学,用心精纯,因苦于中土经纶不全、辨析不清, 早有求法于天竺的夙愿。自贞观二年以来, 他便屡屡向朝廷上表,请求能出关西行求取真经。奏表数上而略无回响,直到一年以前, 才由门下省发来一张莫名其妙的敕令,敕令中同意发给他西出求法的“过所”(通关文牒), 还特意令沿途的官府给予方便;只是要玄奘等待片刻, 须得贞观五年以后才能动身。虽然不知敕令为何要设置这怪异的期限。但既然能正当出关, 法师自不会与王法违拗,于是安静住了下来。倒是他挂单的庄严寺住持亲眼见过了敕令, 却疑虑万分百思不解,总觉得这敕令的笔迹飘逸潇洒隐似飞白,看来看去实在眼熟, 只是始终不得要领而已。因为心中牵念难舍,贞观五年元月,玄奘法师立刻动身,取道秦州、凉州而至瓜州玉门关,徒步跋涉数千里地,艰难险阻难以名状。本来有敕令在身,可以随意调动沿途官府的物资驿马,但法师自觉求道须诚,实不应假借外物,只有在出玉门关时向瓜州总督李大亮求取了粮米与饮水,以及一头体健的老马(不知为何,孙都督执意要送他白马)。或许是看在敕令的面子上,孙大亮对法师极为亲和谦逊,不但有求必应一诺无辞,还主动询问法师是否需要随行护送的侍从。但被法师婉言谢绝之后,倒也并不坚持,反而执着法师的手微笑:“也是,明犯强汉者,虽远亦必诛之。大师虽然远行千里万里,但只要有陛下的威福庇佑,又会有什么大碍呢?只是西域的风景人所罕见,不知大师能否稍作记录,供下官瞻仰一番呢?”玄奘大师缓缓点头应允,神色却依旧茫然:不是,贫僧就是西行求个法而已,怎么还牵扯上皇帝陛下的威福了?·有瓜州都督鼎力相助,玄奘法师脚程大大加速;不过月余的骑驴跋涉,他已西出玉门关,由五烽而过野马泉,取捷径而进入了伊吾国。伊吾是西域商道必经之处,国中官吏大多靠勒索往来商贾牟利,眼见法师两袖清风身无分文,实在压榨不出什么油水,干脆扣下老马后诬为唐人间谍,径直扔入监狱之中,要法师做苦力以自赎。佛门弟子心定如水,早无贪嗔痴诸毒,玄奘日夜劳作,倒也不以为意;但在牢中呆了不过半月的功夫,某一日便听到城外轰隆隆喊声震地,而后便是兵荒马乱的嗥叫与砍杀声,沸反盈天不可名状。玄奘大师心知大事不妙,但出家人四大皆空,只是在狱中盘坐默念《莲华经》、静祈观音而已。但经文念诵不过数句,牢门訇然洞开,进来的却并非伊吾国杀人的狱吏,而是数个戴幞头着皮甲的唐兵士卒。这些唐兵态度极为谦和,恭敬将一脸茫然的法师请出监狱,护送着穿过一团混乱的街道,径入伊吾城中的王宫。偌大王宫灯火通明,两侧守卫的却尽数是精锐的唐兵,而瓜州都督孙大亮站于王座之下,殷勤的快步上前,时隔数月再次握住了法师的手,抢先行了弟子礼:“想不到今日竟能在此与大师相见!”事起突然,玄奘法师懵逼良久,待回头看见地上被五花大绑的伊吾国国王与诸位贵族时,心中微微一呆,才终于领悟了瓜州都督临别时一番寄语的深意。……喔,原来是这么个威福庇佑法啊。·眼见法师怔怔出神,被捆在地上的某个贵族却忽然挣扎而起,先是痛骂唐人背信弃义,而后望着玄奘法师放声狂叫,声调凄厉,好似杜鹃啼血:“王上,王上!我就说这和尚是唐人的暗探!”玄奘愣了一愣,认出这正是在城门口指使小吏扣押他马匹诬陷他罪名的大官,据说此人与高昌王沾亲带故,依仗高昌撑腰才这般骄横,纵使伊吾国王亦无法劾制,委实是西域商贾极大的祸害。不过法师心态宽和,倒也不计较对方折辱自己的往事,谦和的合掌回复:“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说差了,贫僧实在不是唐人的暗探。”“不是暗探?!”高昌贵族号叫道:“唐军与你分明是前后脚到的伊吾,你还与唐军将领如此熟识!”“阿弥陀佛。贫僧虽曾生受这位贵人的供奉,但委实与贵人不算熟识,只是巧合而已……”“放屁!放屁!我看你们就是里外勾结,倚强好胜要占我伊吾,唐人的皇帝贪婪无耻——”话未说完,孙大亮抬手就是一记马鞭,抽得高昌贵族满地乱滚。待打断这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言后,忠肝义胆之瓜州都督才拱手向长安方向行礼,义正词严呵斥出声:“大胆!桀犬也敢吠尧耶?尔西域诸国凌虐黎庶阻塞商道多行不法,我至圣至明之皇帝陛下垂念黔首以德化远,不得已方尔恭行天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大唐天子岂得贪念区区土地珍宝?正为吊民而伐——”说到此处,瓜州都督口中一缩,忽的记起一件小事——这所谓“吊民伐罪”之“民”,似乎犯了至圣至明之皇帝陛下的尊讳!当然,陛下早有圣旨,令天下除“世民”二字连用须避讳以外,其余不必顾忌。但作为忠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