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顷刻,便又在剧痛的折磨中意识模糊,发狂地大喊起来。
他发着抖,掀开盖在身下的被子——看见了自己的两腿。
腿上沿膝向胫,再到踝,左右腿各被钉上了血迹斑斑的近二十枚钉子。
姜恒深吸一口气,痛得脸色苍白,伸出手按着榻畔药架,想靠自己的努力坐起来,却按翻了架子,发出一阵杂乱响声。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
青年的身材挡住了日光,他穿着一身武服,身上、额上全是汗,走到榻前,看也不看姜恒,扶起药架,从房间角落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破碗,左手手指在碗里捻了一把,再回到榻前,左手覆上姜恒脸颊。
霎时间睡意袭来,姜恒喘息数声,双目失去神采,歪倒下去,失去了意识。
不多时,他再次醒来,刚想开口,那青年男子听到呻|吟,便起身,依旧拿了那破碗,拈出少许碗中粉末,按在他脸上。
姜恒毫无抵抗之力,再次沉沉睡去。
如此反复,日转夜,夜转晨,姜恒连着醒了七次,青年也依样施为七次。
直到第八次时,外头下着雨,姜恒腿上疼痛稍减,睁开眼,再不见先前青年。
又是一天到来,姜恒忍着痛,躺在榻上喘息,汗水把褥子与被、枕浸得湿透。
他不敢看自己受伤的两腿,只盯着天花板,咬牙忍耐。
他听见外头一个稚嫩的、却毫无感情的女孩声音说:“他醒了,罗宣,你该去看看。”
不一会儿,房门再次被推开,那名唤罗宣的青年走了进来。
姜恒脸色依旧苍白,疼痛却较第一次醒来时要轻,他终于得以收敛心神,看面前的救命恩人。
回想起雪崩瞬间,记忆正在一点点地回来,他知道这人救了他的命。
青年身长七尺有余,不似项州高大,身材看似十分单薄,穿着并不合身的武服,眉眼清俊,却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戾气。
他的头发被削得很短,脸上也洗得不干净,身上散发着一股动物的气味,邋邋遢遢,就像曾经第一次来到家里的……人,那个人是谁?姜恒忽然有点混乱。
“谢谢,”姜恒发着抖说,“谢谢你……救命之恩,我永远不会忘……”
“罗宣?”外头那女孩的声音又说。
姜恒知道这青年人叫罗宣。
罗宣在房里的另一张榻上坐了下来,没有回答。房外,脚步声远去,女孩走了。
姜恒注意到,他进来时,右手中握着一把匕首。
姜恒的目光落在他的左手上,被罗宣的手背吸引了目光。他的左手手背,分布着鳞状的硬甲,就像长在了肌肤上,又像手上的皮肤因药物硬化后,留下的伤痕。
那鳞片闪着光,直蔓延到小臂,手指甲却是修得很短,而五指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金铁般的光泽。
罗宣没有看姜恒,低头玩着手里的匕首,以金铁般的左手摩挲匕刃,发出了磨刀般的声音。
“我问你,”罗宣忽然说,“你是项州的什么人?”
“项州?!”姜恒下意识地想到了许多,问,“项州怎么了?他在哪儿?”
“他死了。”罗宣沉声道。
姜恒记忆非常模糊,从山坡上坠落时,撞到了他的头,导致他许多事就像雾里看花,看不真切。
“是……项州,”姜恒说,“我记得他,我……”
姜恒努力回忆,说了个大概,包括在家里第一次见到了项州,以及与母亲,还有谁,一同逃离了……浔东。是项州保护他离开的吗?可是在这之后,又是谁呢?
姜恒把想不清楚的记忆,勉强自圆其说了一番,认为是项州保护他到王都洛阳,再带着他,逃出了都城。
罗宣只是安静地听着,末了,望向扔在榻畔架子上的那面,以黄布包着的金玺。
“就是这样?”罗宣忽然说。
“是……是。”姜恒竭力点头,剧痛再次袭来,“我记得……是这样。”
罗宣起身,手指拈了药粉,但比前几次分量都少,摸上了姜恒的脸颊。
罗宣的手就像一只铁手般,却是温暖的,被抚上眉眼、口鼻时,姜恒不住发抖,想握住他的手,从中得到些许对抗病痛的力量。
“还有隐瞒吗?”罗宣毫无感情的声音道。
“没有。”姜恒握着罗宣的手,突然察觉到了什么。
接着,罗宣扼住了姜恒的喉咙,左手收紧。
姜恒:“……”
一瞬间,姜恒血液上涌,头脑一阵阵发涨,罗宣的手就像一把坚固的铁钳,挟住了姜恒的咽喉。
他的眼神异常平静与冷漠,姜恒正要挣扎,刹那间,他从罗宣的眼神里,想起了一个人。
耿曙。
无数记忆的碎片犹如碎影般掠过,耿曙被箭矢钉在树上,远远地看着姜恒,正如这一刻,罗宣的眼神。
那是一种面对结束的平静,深邃的眼中是一潭死水。
姜恒想起了耿曙,也想起了雪崩前的最后一刻,自然想起了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一件事——耿曙已经死了。
于是姜恒忽然不再挣扎,放开了握着罗宣手腕的手,坦然合上双眼,紧闭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