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金溥佑站在以自己名字命名的中国传统面塑工艺博物馆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加大太监李莲英出殡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当时,皇上还在。
宣统三年二月初四,农历辛亥年。
辛亥到,圣人跳。
老人儿看来,辛亥年不是好光景。
可当时那个日子口,又怎么能好得了?
否则他堂堂的金溥佑金爷怎么可能去吊唁一个太监?
哪怕对方曾权势熏天,毕竟是被万人骂的阉人。
茶馆柱子上的油漆已经斑驳,可莫谈国事的条儿却一直是新的,就这样也架不住茶客们东拉西扯,该说的、不该说的,在两口茶水下肚后喷涌而出。
是,这国家大事不让说,可骂几句太监还不让?
这些茶客嘴里不饶人,掌柜的跑堂的也拿他们没办法,个个身份高着呢,最差也是辅国将军。
朝廷不行了,旗人落魄了,没了曾经一掷千金的威风,只能蹲在茶馆里,靠一壶高碎对付半天。
可主子毕竟是主子,天地乾坤不能颠倒,主子骂奴才岂不是天经地义?
按照这个道理来推的话,主子吊唁奴才又该怎么算?
金溥佑当时不曾想,后来不愿想,再到后来就彻底不再想。
总之金溥佑,此刻还得叫爱新觉罗·溥佑,跟着他爹爱新觉罗·载汇去吊唁一个太监总是件不大体面的事情。
……
与这个时代大多数旗人一样,金溥佑家里已经落魄了。
和那些旗下大爷不一样的是,他更落魄,而且落魄得更早……
金溥佑家里,是正经的黄带子,祖祖爷爷允礽,圣祖爷康熙的次子,后获封理亲王。
这是宗人府玉牒上都清清楚楚记着的。
按辈分算,坐龙椅的宣统皇帝见到他金溥佑,也得叫一声哥哥。
金溥佑从来不信命,尤其不信批八字儿的,碰上张铁嘴、李半仙,就总想掀了他们的摊子。
因为他自己的人生就是个证明:算卦测字这套根本靠不住。
铁嘴先生接了生意后总要先问一句:您老赏个时辰?
时辰?
时辰你大爷!
我金溥佑和宣统天子溥仪同年同月同日生,我们的八字儿能有多大出入,凭什么他当皇上坐金銮殿我啃窝头受穷?
五年前,也就是光绪三十二年……啊不对,新时代,得说西历了。
就是西历1906年正月十四,傍晚时分,溥仪在醇亲王府降生,而这时候的溥佑已经被接生婆洗刷干净,正美美缩在呢呢(母亲)怀里呼呼大睡。
他的父亲,载汇眼瞪瞪地看着前来帮忙的邻居忙里忙外,自己像个傻子似的站在一边,光顾着高兴,脸上红光满面,眉头却皱着。
得了儿子,能传宗接代当然是大喜事。
可是添了一口人就多了一份挑费,这笔开销着实是愁人。载汇载大爷想着这些,一边嘴里又忍不住的哼哼起了二黄:朱买臣贫穷并非假,正所谓家徒四壁我日对着芙蓉花……
没错,金溥佑家穷,穷得对不起自家祖宗。可这能怪他载汇么?
这份穷就和他的身份一样,都是老祖宗给留给儿孙的产业,作为子孙后辈除了受着还能怎么着?
要怪就怪老祖允礽当年为什么就没当上皇上?
为什么不和后来当了皇上的四弟相好,非得和老八凑趣儿。
好在雍正爷仁义,登基后没追究他二哥的事情。
可到了乾隆爷的时候,允礽的儿子,也是载汇的祖宗弘皙,又惹下一桩塌天大祸,史称:弘皙逆案。
虽说这档子事最后查无实据,也就是说这谋逆挺莫须有的。
可是祖传的理亲王封号被削去后就再没还回来,弘皙也落得和他八伯十四伯一个待遇,被钦赐了名字-不能叫弘皙了,得叫“四十六”。
因为他犯事那年,正好四十六岁。
名字没了事儿小,就是个代号就是个称呼-至少弘皙的子孙都是这么想的。
可是这爵位没了,就是贻害子孙后患无穷的灾祸。
没爵位就没俸禄,旗人的铁杆庄稼从来不会倒,可庄稼苗就少多了,禄米份额也就够对付活着的,富贵连边都沾不上。
不光如此,就因为这不清不白的“谋逆”之罪,让原本尊贵无比的姓氏变得尴尬无比,该有的好处是一点得不着。
宗室子弟按说只要不是太过顽劣,都可以去混个三品的御前侍卫,每天点个卯,到月头等着发饷就是。
这等好事,就没有金溥佑这一家子的份儿!
至于说外放差事,给皇上办差,您就打住吧。
活着就不错了,还想沾油水呢?您怎么想的来着!
平时老米饭水疙瘩凑合活着,实在馋了街边花二十铜子儿买碗老豆腐就算开荤,不管怎么说,也比路边的倒卧强不是?
金溥佑这一房,这么多年就是这么对付活下来的。
省吃俭用外带去当铺,先是当东西,然后当当票,再是卖给打小鼓的,最后就是祖宅也典了出去,现在一家子在个大杂院里窝着呢。
原本这家子就算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