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家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啊……”载汇也摇头,他是圣人弟子向来讲究子不语怪力乱神,对烧香拜佛也本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
每逢初一十五,一家三口都会去白塔寺逛庙会,乌雅氏家传信佛,这时候就得去庙里敬香,载汇从来不跟着,他就负责带着儿子从街头逛到街底开开眼,顺手买份炸灌肠给金溥佑解解馋。
灌肠听起来是荤食,可实际却是用绿豆淀粉灌进猪小肠制成,切片备用,吃的时候用猪油尤其是下水油炸到两面焦黄,尤其肠片上受热那油都鼓出泡泡儿来,火候就到了,然后蘸点盐蒜汁儿,趁热放嘴里,烫得人舌头在口腔里上蹿下跳,躲没处躲藏没处藏,只能硬挺着,用舌头各个部位和肠片分别接触,吸走热气顺带着蒜香和猪油香也就充满了整个鼻腔子,这时候再用力咬下去,酥脆可口。
这就是老北京典型的穷人乐吃食,营养谈不上,无非是借着那点荤油来解馋糊弄,金溥佑才不管这些呢,他吃得满嘴流油,偶尔良心发现,“爸爸,你也来几块?”
载汇摇摇头:“这蒜是荤腥,不能吃。”
金溥佑奇道,“这有啥不能吃的,你又不是额娘,不信啊……”
“咳咳,反正,反正,你自己个赶紧,这被凉风一吹就是粉疙瘩,又韧又粘牙……”
……
从有皇上到了袁大总统,再从袁大总统到洪宪天子,100多天后又灰溜溜的宣布继续改回总统制,但天下人谁都不答应,各地督军纷纷造反,袁宫保内忧外患两腿一伸,黎元洪继任大总统。
前前后后不过五六年功夫,这走马灯似的变换,让人目不暇接,这还不算整天和大总统过不去的内阁。
外地怎么样不知道,可京城老百姓总觉得,这民国好像还不如大清国。
吴祥子宋恩子还是每天到处溜达,现在谁都可以说大清国要完,他们管不住,可若是谁敢说民国要完,那他们还是照以前的老方子,铁链往你脖子上一套,拉去步军统领衙门,不对,现在叫警察厅了。
要说变化可也有,这俩瘟神在前清,都是穿着中褂巡街,仅有的一件大褂舍不得穿,叠好了架胳膊上,只有锁人时候才穿,可现今,不光穿上了,还照上青黑色的马褂。
而原本上茶馆都穿着丝绸面儿马褂的老少爷们,现在却换了打扮,总之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而载汇自从那次后,便再也没踏进过裕泰茶馆的门槛。
王掌柜没办法,只好收拾腾挪出几间库房,改作了“八块钱”。
这阵子,京师开办了各种洋学堂,可学生光有课堂没住处,于是‘八块钱’应运而生,一个小屋子,配床、橱柜、脸盆架,还包一早一晚两顿饭,一个月收八块钱。
金溥佑每每路过茶馆,经常会碰到这些梳着油亮分头的学生,穿着精神的立领制服,说是英国花呢做的,裤子缝用熨斗熨得和刀子似的锐利,配上走路嘎嘎作响的皮鞋壳子,看上去就是个利索。
开口就是叽里咕噜的洋文,虽然听不懂,但可比载汇那几句滑溜得多。
金溥佑已经十多岁了,要说不羡慕,那怎么可能,可羡慕了又如何?
自己家里的情况又不是不晓得。
故此,就朝这些学生多多吆喝几句,学生们既然光住宿就能每月花八块,自然是有钱的,买冰块买半空儿也是大方,往往还多给,也不大愿意计较多少得失。
有时候,金溥佑买卖实在不好,他就进裕泰茶馆吆喝,王掌柜不劝不赶,只是摸摸他的头,便不再说话。
间或金溥佑也会学着载汇的口气,“咱这命怎么那么苦啊……”
可随即摇摇头,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和那位宣统天子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还是同一个时辰。
按理说,两人命数一样。
是了,溥仪现在没了皇位,可还住在紫禁城里,舒舒服服的当人上人。
而且最近京师里暗流涌动。
当初李中堂任北洋大臣,他一手创下好大的基业,北洋二字,几乎是中国精华所在,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李文忠一死,袁宫保成了北洋的头儿,后者固然有千般不好,但他在,到底还能压住各方强龙,因为他本人便是最强的那条。
现在袁大总统归了天,北洋的骄兵悍将便开始各管各起来。
而且最奇怪的是,竟然有风声,宣统天子要重新登基。
刚开始大伙儿都没当回事,毕竟从民国成立起,宣统天子重登大宝的传言就没断过。
加上这些年,大伙儿也是看透了这民国,除了穷折腾外,好多地方还不如大清呢。
于是一来二去,传言竟然有了几分真模样,说是张勋张大帅,原本就是大清的忠臣,到现在他自己留着辫子不说,就是手下的军队也人人一条辫子,这说明啥?
果然张勋带着辫子兵攻入北京城,扶着宣统天子复辟还朝。
一时间京城就热闹起来,遗老遗少纷纷出动,发霉的朝服,褪色的顶戴花翎又充斥大街小巷。
可这一切与西六条胡同的住户全无关系,载汇这边而更是一点都不掺和,有这功夫,他宁可多跑跑几个大杠房,好多接几场子弟文书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