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灰沈沈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著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曲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下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的说: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么?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象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北方的果树,到秋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象橄榄又象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Days。
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尤其是初秋,不冷不热,不干不湿,真正的秋高气爽。
金溥佑的心情也是如此,经过半年的努力,林德安这小子终于是正式的出师了。
就在昨天,他隆福寺庙会上,来了两个洋鬼子买走了林德安的《战宛城》。
这是林德安自己琢磨出来的新题材,之前京城里可没人捏过。
之所以没人捏的原因倒不是说技术难度太高,而是题材不讨巧,属于曹操一生著名的几场大败局之一,并且输得极惨,最好的儿子,最勇的武将都一块儿交代了,而且败在相对无名的张绣手下,至于为啥原本已经归降了的张绣和曹阿瞒翻脸的原因更是羞于启齿-这才是大家都不捏这个题材的原因,嫌脏。
当金溥佑得知林德安要捏这个的时候,也是一时失语,有心让这小子别捏了,可这又违背了他之前的许诺“随便捏,只要不犯法……”。
要知道,在戏台上演这出的时候,随着曹操扶着张绣的孀居婶母邹氏入闺房时,演员是得从台上往台下观众席上甩鸡蛋清的,这鸡蛋清代表什么?金溥佑很清楚,他当年就朝秋子甩过,现在有钱跟着那五学坏后,也常去八大胡同甩甩,甩完后哪叫一个神清气爽,可这怎么和林德安说?
当时金溥佑安慰自己,自己他想捏,那就捏呗,到时候摆在橱窗里三五个月卖不出去,这兔崽子就知道厉害了,下次还不得乖乖听话?
果然,捏出来后,根本没人问津。
金溥佑这儿正美着呢,不料竟然被洋人买走了,顿时觉得匪夷所思。
要知道这些年来京城的洋人是越来越多,虽然未必都是中国通,可出门身边都跟着几个穿西服打领带的翻译,这些翻译是地地道道中国人,有他们在,洋人当冤大头的事儿可就少了许多。
至少是再也不会去琉璃厂的古董铺子里满墙的名人字画不看,结果把放墙根儿那独一块的蜂窝煤当宝贝似的请回家去,或者买个古代夜壶回去放写字台上供着附庸风雅这种事情就极少发生了。
金溥佑赶忙问,等林德安一五一十说完后,师徒俩面面相觑,然后笑出声来。
这俩洋人是带了翻译,那翻译也懂行,《战宛城》的场景很简单,最先头是曹操抱头鼠窜,后面张绣综纵马持枪在追,旁边倒伏而亡的曹昂和血染透甲的典韦,再往后是捋着胡子微笑的贾诩。
就艺术角度而言,这套东西相当不错。
简单的场景下,各个人物的神态动作完全不同,并且也符合其所处的地位和心理,尤其是两个死鬼,曹昂是趴在地上被射成刺猬,典韦站着虎目圆睁却全身重伤,加上后面冷笑的贾文和,场景寄去冲击力,比三英战吕布之类的要好很多。
那洋人说是什么领事馆的文化参赞,顿时就动心了。
旁边翻译倒也尽职尽职,大体把战宛城的故事给讲了一遍,末了还说,大伙觉得不吉利,所以没人买。
不料,这位洋大人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似的,并且当众摆出一套歪理,大意是说,像曹操这样的英雄,勾搭漂亮的寡妇在西洋从来不是罪过,或者不管是谁勾搭寡妇都不是罪过,总之勾搭女的就不是罪,是亮点是光荣,然后曹操逃走也是审时度势,还有愿意为他而死的儿子和虎将,这简直是古希腊人物的中国化,再加上个毒士贾诩,那文化参赞几乎当场要哭出来,说要回去以此为基础写个三幕剧出来,而灵感自然就是这套《战宛城》。
金溥佑听完后,半响言语不得,最后憋出一句问来:“那家伙是不是法兰西领事馆出来的?”
林德安挠挠头,一拍大腿,满脸不可思议的望着师傅:“你,你怎么知道的?被你一提,我想起来了,那翻译说就是法兰西的……”
“我也是挺那五哥和矢原谦吉先生说的,西洋各国对男女之事都比较放松,但也就是放松,到了法国人这儿,那,那只要和男女有关的就都不事儿……”
“世界之大,实在是,实在是……”林德安嘀咕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不管怎么样,他的细工活儿正正经经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