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燃尽的红烛,隐灭最后一丝幽弱的微光,令世界沉入了完全的黑暗里。是近似荒靡的黑暗,幽夜里的花蔓,在沼泽中肆意盛放缠绕,从腐烂不堪的污浊烂泥里,生长出近乎抵死的热烈,似要在最后的时刻,拼尽一生的余欢。
许是因为自明日起,他不必再压抑他满心的仇恨,不必再戴着痴情的玉奴面具,可将他这些年所受的侮辱,通通还诸她身,可一雪前耻、重新为人,今夜的苏珩,在这胜利曙光即将到来的时候,纵然还戴着玉奴这张面具,应当体贴温柔,但似已难掩心中的激动,拥她的力气猛烈,像要将她生生勒进他的骨血里,叫她的魂体在他难掩仇恨的紧抱中,灰飞烟灭。
“轻一些。”容烟动用她最后可用的公主权力,安抚猛兽似的,轻抚了下苏珩的肩臂道,“轻些。”
离天亮还有些时候,她的公主权力还有点效用,苏珩在她的话下,慢慢地收了些气力,只是身体依然似因心中仇恨深重,而坚如铁铸。
他不再动作,缓缓地伏在了她的身前。全然的黑暗中,她看不清他半点神情,只听得见他的呼吸,沉沉地落在她的耳边,像是蛰伏在树丛中的野兽,在将扑杀猎物前,压抑着的冷烈声息。
许久,她听他在黑暗中,哑声问道:“我是谁?”
这问题问得突兀奇怪,容烟托捧着他半边脸颊,抚了抚道:“玉郎啊。”
他在她这样的回答下,轻轻地笑了起来,似这答案令他欢喜,也似这答案是可笑的,半边身子为此而轻轻颤动着。
手掌下轻颤着的触感,令容烟不禁联想到冰面浮现起道道裂纹,好像有什么就要碎裂开来了,冰冷的,刺人的。这种不明且令人略有不安的感觉,促使容烟下意识松了手。然她刚微微将手松开,略离了苏珩的脸颊,苏珩的一只手,就在暗色中紧追了上来,紧紧捉握住她欲离去的手。
他指骨修长,紧握住她手的动作,让容烟感觉自己的手,像是被藤蔓给紧紧缠住了。不仅仅是手,甚至苏珩整个人,在今夜此时,都像是藤蔓紧紧地缠着她,让她第一次在面对他时,隐隐有种窒息的感觉。
他力气很大,她一时未能将手抽离,叫他将她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他一手扣压着她,在幽沉无光的暗色中,再一次哑声问道:“我是谁?”
明明是暗不可见的,但容烟似可想见苏珩此刻眸中正灼幽火。这是从前披着玉奴皮囊的苏珩,绝不会展露出来的,纵然在黑暗中,他也应谨慎地不会泄露心中丝毫隐忍怨恨……他今夜如此,是因即将不必再忍耐,而难耐怨恨吗?……
不仅仅是如此……沉默暗想片刻后,容烟似是明白了今夜的苏珩,为何要近乎偏执地一再问她,他是谁。
虽然明日里苏珩就可杀她、就可雪耻,但,就如他身上的牡丹画纹难以消除,苏珩这几年身为玉奴的耻辱时光,岂是可以随着她的人头落地,在一日之间,就直接烟消云散的……
他需要身份寻找,需要身份扭转与认同。长期扭曲心志的作戏,使他在内心也深深唾弃着那一个自己,他想要摆脱那个可耻的玉奴,想要寻回从前的苏珩,那个朗月风清、皎洁如玉的苏珩。
“我是谁?”
等不来答案的又一声问,猝然打断了容烟的思考,身前年轻男子沉哑的嗓音里,已隐着焦躁,如有幽火在煎熬他心,灼痛迫他又一次开口追问道:“我是谁?!”
“苏珩。”容烟轻轻地道。
她极少这样唤他。最开始,她是想要调戏勾|引少年郎,来一场风月游戏的昭阳公主,对年少的苏珩,一口一个轻佻的“小苏大人”;而后,她失了耐性,撕下了柔情的外衣,做世人心中狠绝毒辣的昭阳公主,对被逼跪入公主府的苏珩,一口一个贬低的“玉奴”;再后来,她是被苏珩精湛演技骗过,是沉沦入温柔乡的昭阳公主,对“深爱”着他的苏珩,常是情意绵绵的“玉郎”、“玉郎”,至于他的本名苏珩,她极少呼唤。
苏珩,她在这黑暗的最后一夜里,在他的一再追问下,这般轻轻唤他,不知是以昭阳公主的身份,还是她容烟。
原似正被心火灼烧的男子,在这一声唤后,骤然安静了下来。他扣握她手的手劲,一时似松无力,一时又更加用力,如此反复一阵后,他还是紧紧扣握着她那只手,另一条手臂也紧紧地揽抱住她。
“我是苏珩……”他在她耳边,低低地道出这四字。他似是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可又为她的回答,有种绝望无力的颓然。这颓然像是无底的深渊,这一世都没有能够攀爬出去的可能。
但,是可以离开深渊再见天光的,女主白茶会治愈他的心伤,日后他的千秋大业会盖过他耻辱的过去,而她那时,早已离他很远很远,与他身处两个永不可及的世界,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给他带来耻辱和仇恨。
“苏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