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看下头的人闹哄哄, 有支持的也有反对的, 想起自己从前被赶鸭子上架刚刚立为太子时候问父皇的傻话:“父皇, 为何这些臣子们他们不能一心为公呢?”
当时父皇就笑了,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君王不昏聩、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怕死。人人都说那就是海晏河清。可是要想做到那一步,根本就不可能。人皆有私心,私心,是没办法断绝的。十六,你只要知道, 水至清则无鱼, 人至察则无徒, 不怕下头的人有私心, 只要有私心还能为你所用,一样都是好官。为上位者,有时候并不能够事事顺心, 但是在大差不离的时候,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了。”
当时十六点了头, 但是心里却是不服气的, 到了今日,十六其实还觉得父皇说的不全是对的, 何为公心?民意所向;何为私心?己意所向。当公心大于私心时人即会选择放弃私心,天下为公,这不正是为官的初衷么?
但是深思‘国天下’、‘家天下’等等观念, 他又是越想越糊涂, 有时候悚然一惊又觉得不应该再想下去了。他和宝玉也讨论过这个问题, 虽然说得含糊,但是宝玉却听明白了:【这小伙子是有太过于超脱现实的政治目光啊,他所追求的,那不是共/产/主/义/社会么?真是说出去谁信呢?一位封建君主开始琢磨共/产/主/义的雏形……】但是宝玉没有鼓励十六,因为比时代前进一步是天才,比时代前进一百步的,却基本上只能死在绞刑架上没跑,宝玉知道现在这个社会搞什么共/产/主/义就会和另世的王莽一样,落不到什么好下场的——因为这个世界土地资源利用率低,管理国有资产的政府机构工作效率低下、权力无节制扩张,这两点,就会造成贫富悬殊无限加剧,以及极度的权钱交易和贪污腐败。
当然,这扯远了,现在十六看着下头的人因为军户到底能不能参加文科举的事情吵成一团,想着:【果然,自己从前设想得真如儿戏一般,若是真的以支持的人数多少来表决每一件政事,那么党乱也就不远了。】
现在,卫阁老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大明江山、为了地方安宁考虑,想要斩断军户考文科的路,而附和者众多,为什么?不就是因为现在科举制度的既得利益者们不愿意将利益分出来给予军户们么。他们认为历届科举得中者有数,再多人参与,则自然就会彼厚则此薄……
【真真是井底之蛙!】十六很想骂一顿下头的人,但是他忍,为君者最忌讳在情势不明的时候太过直白地表现出自己的立场,想着宝玉的第二封折子上所书内容,他不得不感慨,宝玉的良苦用心!相比起来,更加觉得下头跳梁小丑一般的朝臣们实在是私心太重了:【这些人就是□□逸了,才会觉得断绝军户的考文科机会,他们自己人就能把功名分着玩儿呢?尽想着旁门左道。就这么一盘子一桶子的格局。宝玉不就是想干点实事么,被这群人逼成这样子,真是委屈了他。】
卫阁老眼见支持自己的人声声附和,中立的人也有些意动,顿时觉得底气更足了,他不着痕迹地瞥了林如海一眼,对方却依旧是面色沉稳地站着。
“以上,乃是老臣之愚见。”卫阁老大义凛然地退了回去。
然后林如海站出来了。
他和情绪激昂、慷慨陈词的卫阁老不同,显得要冷静多了,但是神情淡定并不代表他所说的话没有力度。恰恰相反,当林如海上前一步,不疾不徐地拱手畅言之后,百官觉得:【这场景怎么略熟悉呢?】
再细细一听,摆事实、讲道理、举例子,并且深入到前朝初年和本朝各十届文科举入围一甲二甲三甲的人数对比,包含东西南北区域性对比、老中青年龄段对比以及不同户籍类型的对比。
众人一想:【哦,这不是几年前增开哈密卫榷场时候一样一样的么?当时林如海出来也是直接用数据说话,把大家都说得哑口无言,只有信服。今天这架势……】
才走神了一会儿会儿的众人连忙收敛心神,打算细细听下去——毕竟,朝中为官数十载,喊口号谁人不会?尤其是科举出来的,哪一个写文章不是花团锦簇的?方才卫阁老的话,叫翰林院的人来说,能换十种文体,皆是慷慨激昂的。但是真能够像林大人这样一针见血,说动人心的人,却太少了。
林如海的做法很简单,很直白,前朝没有军户这种户籍,初年的科举制度也算是清明,近三十年的文科举子们同前朝初年比,只多不少(当然,前朝末年与本朝初年更加没有可比性,毕竟前朝末年的时候,科举舞弊案都出了好几起)。
这说明什么?说明取举子数从来不是恒定的,就好比上届直隶有三千生员参加秋闱,取其中一成为举人,若是取够了三百整,难道再看见精妙绝伦的文章便不录取了么?难道收不足三百人,便要胡乱收取火候欠佳的文章了么?
不不不,下头的文官,尤其是出任过各地主考官的人,怎么能够认下这事儿呢?那就是明晃晃地给御史参自己渎职的把柄。所以他们皆是一脸义正言辞地摇头,证明自己等人为国取人才的时候,都是一丝不苟,兢兢业业,不漏过任何一位饱学之士的,哪怕真超出了当年划定的录取人数,也有破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