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放走蟋蟀,悻悻地捧着鼓罐,跟随老宦官返回彩楼。
两人并不知道,此时在他们头顶的桅杆之上,一个头缠罗巾、身披皂褂的船工也在凝望着那三团烟花。
这个人皮肤黝黑,面貌与寻常船工无异。此时他正一手攀住横杆,一手搭起凉棚,面无表情地观望着天空。待烟气彻底散尽之后,他挽起索具,灵巧地顺着桅杆滑下甲板。
像他这样的船工,在船上有百十号人,分散在各处甲板操船。除非太靠近彩楼,否则禁卫们根本不会特别留意这些人。这个船工混在忙碌的人群中,谨慎地避开彩楼的视野,径直来到船首靠近右舷的甲板。
甲板上有一个小小的铁把手,他俯身抓住轻轻一抬,地上露出一个方形的舱口,一截双排木梯延伸到下方。船工双手扶着梯子,缓缓爬下位于甲板下方的船腹。
这条船虽然形制上模仿宝船,可建造初衷是享乐,因此船腹颇为巨大。从甲板到船底一共分了四层。甲下一层是伙房与存放饮宴器皿的内库,甲下二层是水手歇息的号房及橹口;甲下三层是存放资材与粮食的大库,底层则堆放了几百块压舱用的石头。
每下一层船舱,空间便越逼仄,光线越弱。船工一路沿木梯降到底舱,周围已是一片晦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了阴湿霉水、朽烂木料和呛鼻石灰的气味。附近一个人都没有。除非船舶大修,否则没人愿意待在这种鬼地方。
这一层分了十几个封闭隔间,如同一个个阴森的兽巢,隐约可以看到许多巨大的石躯趴伏其中。船工略微辨认一下方向,径直走进右侧第三个隔间。在黑暗中,不时有古怪的嚓嚓声传出来,还有低微而模糊的呢喃,似是某种祝祷。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船工从隔间里走了出来,脚步轻快了不少。他重新爬回甲板上方,混入其他忙碌的船工之中,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短暂离岗。
恰好在这时,望风手观测到一阵江风吹过,立刻发出信号。船工们迅速调动帆面,兜住迎面而来的江风。艄手们感受到船速又提升了几分,一起有节奏地发出“哟嗬——嘿”“哟嗬——嘿”的号子声,加速划动。这条大船向着南京疾驰而去。
同样的号子声,此时在南京城中也响了起来。
“哟嗬——嘿!”
十几条胳膊同时绷紧,合力将一根粗大的木梁抬离地面。大梁的下方是遍地的瓦砾与家具碎片,中间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成年男尸。他的头颅和半边身子都被压瘪了,血和脑浆在地上凝固成一摊触目惊心的污秽。
啧啧的惋惜声从周围响起。昨晚那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摧垮了屋舍,脱了架的大梁斜倒下来,正正地砸中这个正在床榻上酣睡的倒霉鬼。
吴不平凝视着这一番惨状,紧皱眉头,一言不发。
这套宅子位于南京城太平门内的御赐廊,这一带的官舍是洪武年间为都察院修建的。眼前这死者穿着一身团领青袍,胸前补子依稀可见一只七品獬豸,显然是一位监察御史。
昨晚那场地震,震塌了城里许多房屋。工部的匠户忙不过来,应天府不得不紧急出动了三班差役,一起抢险救灾。吴不平身为总捕头,负责巡查各处,防止有人趁火打劫。一听说这里死了位御史,他立刻赶了过来。
吴不平今年六十二岁,永远是一袭皂色盘领公差服,头戴平顶巾,腰别铁尺、锡牌,走起路来透着一股敦实的气势。他独领应天府皂、壮、快三班总头役,屡破奇案,虽是北方人,可整个南京城地面无人不识。公门里都称其为“吴头儿”,江湖人唤他“铁狮子”,老百姓则大多爱叫他的本名——哪里有不平事,哪里就有吴不平。
他问过死者左右的邻居,原来这位御史叫郭芝闵,扬州府泰州人,是南京广东道监察御史,单身赴任,并无亲眷跟随。可怜郭御史刚搬来这里没多久,居然就这么死了。
这是一桩明明白白的意外,倒不必去花费心思破案。内院的尸身暂时不能动,吴不平便让衙役们退到外院,继续清理废墟。
五月天气,已有了些许闷闷的暑气。一个小衙役用白褡膊擦了擦汗,低声抱怨道:“吴头儿,你说这老天爷还有完没完,咱们金陵都震了几回了?”
自从永乐迁都之后,南京人心里都有一股微妙的怨气,平时从来不称自己为“南京”,而以“金陵”呼之。吴不平听到这问题,没吭声,周围的同僚们却轰的一下议论开来。
昨晚的地震,可不是第一回了。今年一开年,南京城跟中了邪似的,隔三岔五就来一场地震,每震一次,城里屋舍就得倒上一大片,害得官府忙活好久,全城上下人心惶惶。
衙役们有的说十三四次,有的说是十七八回。最后一个老衙役晃着脑袋,炫耀似的说道:“我有个兄弟在工部当书手,那边都有记录。上个月你们猜金陵周边震了几次?五次!三月你们猜震了几次?十九次!再上个月,二月,又是五次!算上昨晚那一场,开春以来金陵城足足震了三十次!”
三十次?
这个超乎常理的数字,把大家都吓到了,废墟上陷入一片沉默。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咱们金陵啥时候这么震过?会不会果然是真龙翻身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