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两岸的每一个闸口上方,都站着几个**上身、膀大腰圆的壮汉,一声号炮在远处响起,表示这条船已完全进入了低位船槽。
张泉取出一张牌票,填了单交给一个水手,又使了个眼色。水手拿着牌票与一口袋叮当乱响的白丝银锭,从船头远远抛到堤上。一个瘦小的小吏溜达过来,俯身捡起来看了眼,回身冲闸口比了几个手势,大概代表了不同的数字。
又一声号炮响起。那些壮汉开始摇动辘把,抬升闸门,十六股白花花的水流如同十六条白龙,一头扎入槽中。水位开始稳步上升。
“这是……”
张泉道:“每条船的重量不同,吃水不一,所以过闸之前,得把船载货物种类与重量填个牌票,闸关才好控制水位。你看到那些人了吗?那叫闸棍,专门管理船槽水位的,如果你不给他们买水钱,他们暗中让水位低了一分,你的船过滚坝时就可能因为水深不够,蹭毁船底。”
朱瞻基大怒,这不是明目张胆要贿赂吗?张泉道:“谁要贿赂了?”
“不是他们吗?”
张泉悠悠道:“咱们是自行把钱扔到堤上,人家捡到的,算什么贿赂?”朱瞻基还没听过这么掩耳盗铃的事,气得面色红涨,憋了半天才恨恨道:“舅舅你还说漕河好,平白多了这许多吸血肉的蠹虫。”
“岂可‘有以噎死者,欲禁天下之食’啊。”张泉淡淡抛出《吕氏春秋》里的一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迁都废漕这些话题,在朝中争论了很久,没必要在这个微妙的时间段拿出来说。
他们有一搭无一搭说着话,这条海落船随着上涨的水位,在低槽里稳稳地上浮着。看在乘船人的眼里,就好像前方的高槽坝体在缓慢下降似的。
朱瞻基注意到,在满是青苔的坝体中部,竖直排列着一串凸出的石鼋头,鼋头雕工粗糙,旁边用白漆涂着“二丈三尺”“二丈四尺”之类的字样。这些鼋头标记的是船槽的深度,从槽底开始,每隔一尺放一个,一直排到槽顶。
此时在海落船的船头,远远伸出一根脆直竹竿,竿头是个扇状薄木板,正好对准了那一串鼋头。随着船身上浮,那竹竿便自下至上,让竿头拍过一个个鼋头——这叫作“问鼋”。这样一来,竹竿拍到哪个鼋头,再减去船身高度,即是船底的深度。
通过这个办法,船主能直观地判断船只是否能顺利过坝,并及时通知闸口调整放水量。
朱瞻基左右无事,便饶有兴趣地数着。这条海落船的竹竿,已稳稳问过了三丈六尺的鼋头。根据张泉之前签的船载重牌票,只要能问到四丈三尺,吃水便足以顺利过坝。这个设计巧妙直观,真是尽得天工之妙。
张泉在一旁道:“这阁上闸的设计,乃是出自我一位好友之手,他可真是个营建天才。”
“哦?朝中还有这等人才,是在工部任职吗?”
张泉笑了笑:“他啊,是在内宫监里供职。”这可大出朱瞻基的意料:“居然是个宦官,叫什么名字?”张泉道:“他叫作阮安。不过殿下你肯定不知道他,他这种人,只喜好实体达用之学,在宫中是混不出头的。”
朱瞻基叹道:“没想到还隐藏着这等人才,有机会一定得见识一下。”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水闸依旧在哗哗放着水,海落船从各个部位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人忍不住要担心会不会散架。所幸这种事并没发生,水面托着这条有些破旧的大船,平稳地往上抬升。从这里回望南边,地面建筑越变越小,视野却越发开阔,真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朱瞻基突然有些理解舅舅了,这条河上的一切,确实是有着别样的魅力。可是,他很快就发现有些不对劲:当竹竿问到四丈整的鼋头时,水位上涨的趋势停了下来,远处哗哗的放水声也随之变小。
“怎么回事?”
朱瞻基觉得奇怪。这条船离安全的吃水距离,明明还差三尺,不该在这里停下呀?张泉也发现了这个异状,却没流露任何惊慌,一双鹰隼般的锐眼扫向放水闸区。
只见那一十六个闸口的闸板,无一例外都落了回去,摇辘也收折起来,再无一条白龙入水。那些光着膀子的闸棍们,都懒散地倚靠着槽边,神态像是在看热闹。
“怎么?钱没给够?”
朱瞻基以为他们打算半路讹钱。张泉沉声道:“也该出来了。”说罢伸出长臂,朝着左边闸口的一处望台指去。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锦袍胖子。看他气喘吁吁,应该是刚刚登上来不久,正朝这边挥手。朱瞻基的怒意,腾地在胸中炸裂开来。
那胖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堂弟、汉王的第五个儿子、狻猊公子朱瞻域。
朱瞻域远远看到自己这位皇兄站在甲板上,脸上的肉欢喜得一颤一颤的。他拊掌笑道:“皇兄,你可让我找得好苦哇。”
朱瞻域真心觉得自己很委屈。他从白莲教手里拿回指挥权之后,精心在临清安排了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可是折腾了半天,差点捉到一个于谦,太子却离奇地销声匿迹。他又赶到德州,布下一个更精密的网络,可还是一无所获。直到眼线从济南发来飞鸽传书,朱瞻域才知道,原来太子竟绕路去了济南,并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