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4年5月,长社大风。
从东南而起的季风来得突兀,在两军交战的第二十八天,忽然变得盛大起来,从城郊的树林开始向北,一路吹过了草丛边的黄巾营寨,卷着漫天的沙尘,眯晕了士兵的眼睛。
裹着黄褐头巾的士兵仰目而望,只看见长社城楼上,赤色军旗随风飘扬。
这是孟夏末尾,距离波才军计定的侵袭日期,还剩两天。
上一战的胜利收获繁多,除了大量武器以外,典韦麾下的一支小队还缴获了少许粮草,加上此战之前有过的多次胜利,黄巾军士气高涨。
皇甫嵩将门世家,又担任过北地太守,在雒阳颇有声名,波才虽对其具体情况不甚了解,可是也知道他地位不低,好几次看着他的军队在自己手中丢盔弃甲,心中得意。
物质上的收获与精神上的满足让他对于后几日的战斗充满了信心,还以为不过是复刻一遍与朱儁的交战,只觉得长社也将和鄢陵一样,在不久后成为黄巾军的囊中之物。
因此,这名自诩天赋的黄巾头目也略微放松了些,在看到手下士兵的操练因大风沙尘而难以继续时,就极大度地一挥手,让各阵的将领结束训练,放士兵们回去修身养息,为两日后的决战做准备。
阵营立刻散开,缺乏约束的黄巾军交头接耳地向营帐中走去,背景中间或夹杂着“什么鬼天气”之类的抱怨声。
波才在这样一片嘈杂中欣慰地点点头,忽然伸出手,“啪”地一声搭在了身旁典韦的肩头。
“子满啊,此番若能夺下长社,你的功劳定然是要记下的,”络腮胡子的黄巾头目咂了咂嘴,几乎是勾肩搭背地贴着他,一抬手便指向了城楼,“听闻长社还有些个‘世家大族’,其中金银仆婢必不会少,到时候……”
他压低了声音,意犹未尽地冲着典韦露出了猥琐的笑容,从粗眉头到双下巴,都在暗示一个“懂的都懂”。
典韦:“……”我不想懂。
被派到波才手里当卧底,对他这种急躁的性格显然是种折磨。
黄巾最初是由生活困顿的百姓自发组成的,可出头的往往只有这种惯于作恶的山贼,正所谓将熊熊一窝,同样的道理,如果领军的将军是个为非作歹的恶棍,手底下将士的心术也正不到哪里去了。
典韦从颍川东部行至这里,沿途也见过这些黄巾聚集后,强行抢夺平民粮食财物的景象,他帮得了一次,又帮过第二、第三次,一路走走停停,才发现这里的所有黄巾都已习惯了这样的行为。
就好像一旦戴上头巾,他们就不再是水深火热里的百姓,而有资格去压榨原先同类的血肉。
他心里那句“我不需要,管好你自己”,卡在喉咙里咽了又咽,总算勉勉强强被憋了回去。
他扯了扯嘴角,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面皮露出一点夹杂着“雀跃”与“向往”的表情,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眼波才:
“将军有心……韦一定不辜负将军的期望!”
显然,他的表情管理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波才一抬眼,猛然和他这张狰狞的脸打了个照面,笑容凝固了片刻,若无其事地把典韦肩膀上自己的蹄子放下来,又背回身后。
典韦未曾察觉,见他收回手,在心里说了句识相,暗自舒了口气。
“将军,韦先去检查将士们的情况了,”短暂的沉默后,典韦对着波才拱了拱手,在对方开口前先一步结束了话题,“如果有什么需要,可随时派人来寻。”
波才刚刚被他那张脸一吓,大概也懒得多说什么了,“哎”了一声,挥挥手便放他走了。
话说回来,波才此人,也的确是个心大如斗的。
典韦出发前,曾经留在议事厅一阵子,接受两位谋士的“临时补课”:波才不接受外将怎么办啦,被多次试探套话怎么办啦,军队被打散了混在各处怎么办啦……他一介武夫,想不到那么多,就要荀彧郭嘉帮着提早定下计策,防止出现纰漏。
结果,他揣着一肚子的应对措施入了波才帐中,小心谨慎地等着接招,对方却没什么额外的想法,欣然接受了他的加入。
后来,波才本就不多的警惕,又肉眼可见地随着他们功绩的上涨而不断减弱,到现在已经完全接纳了他们,还给典韦和他手下四千人取了个诨名叫“狼虎军”——这是“虎狼之师”的意思。
波才在用人方面表现出来的寡谋,使典韦一度怀疑朱儁被他打败,是因为过于松懈而轻敌。
他一把掀开营帐的门帘,士兵们正候在原地整装待发,显然也意识到了时机的到来。
有位将军说过,“当你想训练自己手下资质平庸的士兵时,最好的方法是再找一队更不堪用的军队来”,这话说得不错。
短短一个月时间,这群有新有旧的士兵就在波才手下数万歪瓜裂枣的衬托下飞速成长起来,的确有点“如狼似虎”的意思了。
不消多说,将士们已经自觉地整理好队伍,对着典韦抱拳行礼。
“先出去。”他低声说。
士兵们于是跟着他走出帐篷,盔甲武器穿戴齐整,在呼啸的大风中,不约而同地抬首望向了城楼。
——那里有他们真正的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