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不算姜弥一时冲动。
甚至可以说她做鬼二十年间一直在想,如果回到各个时期,到底怎么可以阻止薄奚尤,最大限度地将要崛起的乌鞑扼死在襁褓中?
她规划了无数种方法,但每一种都有一步不可能避开。
那就是缺。
什么都缺。
权力,人脉,人手,兵力……
她放手太久,现在只是个名头好看的病秧子,她心力不足,需要有人能及时在她发病的时候完全按照她的思路走。
她要找心智最坚定、她可以相信,也足够能托付的盟友——姜弥已经不能接受任何背叛。
那个人是贺缺。
也只会是贺缺。
自幼相识、同门所出,天赋一骑绝尘、二十年志向不改,满燕京最耀目出挑的少年郎。
是死对头,也是少时的未婚夫。
姜弥心智何其坚定,二十年做鬼不曾在仇敌面前失态便可见一斑。
但这二十年同样是她的梦魇。
她不可能让所有事情再重蹈覆辙。
第一件事便是婚约。
所以女孩子拽住少年郎的手,光洁的额头印在大殿之上。
发上钗环随之轻颤。
但她的声音仍然柔婉明晰。
“臣女孝期已出,今日来探淑妃娘娘,她也有让我二人早些成婚之意,平川思来想去,觉得不如从陛下这里讨个恩典。”
姜弥能感觉到贺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但与此同时,她还听得见燕郗倒吸凉气的声音,皇帝愣了一下然后似乎恍然大悟的笑声,薄奚尤温声跟上的恭喜。
但姜弥只能感觉到有人掌心温暖干燥。
和她自己的冰凉截然不同。
这一场波澜最终转移地悄无声息。
因为贺缺在姜弥开完口后竟然一个字也没反驳,甚至将事情干脆揽在了自己身上,回答皇帝的问题也是垂着眼不好意思地笑。
“……嗯,是润暄着急了,和楚王殿下争执,反而忘了正事。”
“早就议好了,臣急得很。”
“父亲?这婚事是祖父定下,臣定然寻陛下更放心些。”
说来感慨。
若是换个少年人来这样仓促求皇帝定婚期,怕是能被天下人指着鼻子骂“不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放在心上”,但这两个,一个父母双亡,自己就是掌家人,一个那父亲有和没有一个样,本就是肃雍王府和宫中两边带大——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
即使出殿,贺缺跟在姜弥身边的位置也没有改变。
旁边的宫人早就准备好了斗笠、蓑衣和伞,但少年目光扫过,和旁边送人出来的太监道过谢,只是拎出来了最大的一把油纸伞,将人护在伞下,带了出来。
如此精湛的演技。
像是他真的情根深种,和姜弥两小无猜。
如果不是出宫后,在旁边侍女瞋目结舌的目光里面,贺缺将姜弥送进马车,手没放下帘子,而是径直跟着进了马车。
帘子哗啦一声落下。
侍女:“小侯爷……唉,这是我们姑娘的车!”
她还要试图阻拦,却被旁边贺缺的侍从轻轻扯了扯袖口。
都是熟识的人,那侍从此时却笑得很是恭敬。
“侯爷有事和郡主商议,还请青檀姑娘这边来坐。”
马车隔音只隔里面,外面说什么听得一清二楚。
听完外面的争执,贺缺笑吟吟的视线终于对上了姜弥的古井无波。
“情根深重?”
“来定婚期?”
“想和我秦晋之好?”
贺缺这人骨子里面有点恶劣,直说就是贱。
比如他说一句话就往那边靠拢一点,本来宽敞得能让他在里面打滚的地方愣是逼得只剩一个角落——
以及角落里面的姜弥。
这距离实在太近了。
近到姜弥可以分明嗅到那股和大氅上如出一辙的松柏气息。
很淡。
但清苦香鲜明得恨不得盈满鼻腔,张牙舞爪给它所有能侵占的地方打上烙印。
“贺缺,靠太近了。”
姜弥淡声提醒。
但少年充耳不闻,甚至更靠近了些。
笑得好看又恶劣。
“刚刚不是扯着我手要定婚期么,这时候嫌我挨得近?”
他嗓音压低,略微带了一点哑。
“姜昭昭,如果我没记错,你上个月刚和我说,咱们就是兄妹情谊,若是我想,随时可以取消婚约——肃雍王府不论如何都是我最大的后盾。”
“这是怎的,突然喜欢我了?”
姜弥小字昭昭。
别人要么唤她阿弥,要么喊一声昭昭,他倒好,将小字和形式连起来喊,顺口的像是姜弥就叫这个名字,自成一派称呼。
姜弥的视线也没避开,就这么投落在贺缺身上。
他生得实在英俊,姜弥想,成婚不亏。
即使是如此昏暗的地方,也能看到流畅的下颌、红润且薄的唇。
甚至那份马车的晦暗更添了三分味道。
让人不由自主地去看他右耳晃荡的朱红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