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弥出来的时候,贺缺下了树,颓丧蹲在门口。
他下来的时候约莫是太着急,发冠被树枝子勾得歪了,干脆取了来,拎在手里晃荡。
这样一来,总是束起的黑发便悉数挣脱,散乱地搭在眉间。
高个子的年轻人,垂眼看人成了习惯,什么时候是一身瞧不上人的傲慢,现在却因搭在眉骨上的黑发而遮了那点桀骜不驯,罕见地露了几分乖巧。
贺缺不在乎别人怎么瞧他,他今日气了姜弥两回,如果再不表现好点,怕是真的要将人惹恼……不如提前卖乖。
当然他心里已经骂翻了天。
老和尚看见他就罢了,竟然还给姜昭昭指出来——谁家郎君爬树还要给自家娘子瞧的?!
不是说佛门中人都温和宽宥么,这叫哪门子的温和宽宥?
姜弥很快出门。
她仍然是斯文矜雅的模样,和出来送的觉明见礼。
住持还礼,然后笑着看姜弥在看到贺缺的时候眉心抽了抽,温文尔雅的神情险些维持不住,几步走到大狗似的蹲着的人身前,伸出了伸出手。
觉明摇头一笑。
枯木逢春,也得土壤合适才能生枝。
但因果已定,那便是他们自己的运道命数了。
贺缺见女孩子过来,赶忙低头认错。
“我就是想瞧瞧你在哪儿,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讲话,姜昭……”
然后他看见了摊在他面前的白皙掌心。
贺缺动作比嘴快,他毫不犹豫握住,正想起身,却感受到了拽着他起身的力。
——这小病秧子是想拉他起来!
贺缺惊得不轻,生怕他起得慢了、借力过了,一个不小心将这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漂亮纸片儿拽倒,起得时候大腿发力还要顺着姜弥手的方向,好险没稳住身。
当然他面上仍旧一派云淡风轻。
“不和他们说了?”
“不问了,掣签比这个字多。”
姜弥罕见地心平气和。
“你在这儿正好,不用我去寻你了——大相国寺的斋饭估计还得一会儿,我有点想去掣个签,跟我走么?”
那自然是没有不去的道理。
掣签在大殿后面。
金筒里面满满都是木制签文,拿在手里扎扎实实,感觉扔出去当暗器都好使。
烧香、许愿、摇签,姜弥把桌面上的茭扔到地上,恰好是一正一反。
此签有效。①
她又回忆了一遍自己所求所问,拿起来签文的手指都有点抖。
按照重叠时间来说,姜弥其实来这里掣过签。
前世她十八岁的时候,也是现在时间的两月之前。
她和薄奚尤的流言蜚语刚刚有苗头的时候。
贺缺似乎在忙什么事,本身又傲慢得不可一世——他根本不会信这种话,更不会在乎薄奚尤这个人。
而自己病痛缠身、懒得解释,两个人不冷不热,谁也没有提那早就定下的婚期。
不成婚也挺好的。
当时的姜弥想。
她不知能活到几时,和他在一道反而是拖累,他这样骄傲明烈,也该有更健康、也更好的人站在身边。
那日贺缺来了,还带了西京楼的桂花糖酥酪。②
这东西难排,高门贵胄再喜欢,也得老老实实跟着排队,他拎过来的时候还用冰鉴装着,手指在盛夏冻得通红。
西京楼在燕京的另一头。
贺缺很少吃甜,喜欢桂花糖酥酪的是她。
但他只是笑。
得意洋洋,看着就很讨人嫌。
“我厉害吧?一点没化……但我试了,不算凉,你尝尝?”
十八岁的姜弥定定地望着糖酥酪,然后轻声喊了句贺润暄。
贺润暄抬头的时候还在笑。
“我没哥哥,这些年若不是你照顾,我怕是不能这么自在逍遥——你在我心中,和兄长没甚么差别。”
“我现在和废人无甚差别,若是你想,随时可以取消婚约。”
桂花糖酥酪外面的冰鉴还在冒着寒气。
她的指尖一样冰凉。
……即使这是盛夏时分。
“不论如何,肃雍王府都是你最大的后盾。”③
姜弥记不清贺缺后来是什么态度了。
大概闹得并不愉快,匆匆而来的人又很快离开。
“你这样又是何苦。”
薄奚尤不知何事出现在她身后,轻声叹气。
——听说贺缺来,这位康德郡公自觉回避了。
“人从军营回来才这么短时间,你们好不容易缓和些,怎么又突然说这种话?”
“很伤人的,阿弥。”
关你什么事,姜弥想。
他们从小到大放狠话的时候海了去了,这一点儿根本破坏不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而且就算破坏了……
他们又能继续做几年的朋友呢?
但姜弥涵养极佳,尽管当时想出来的全是冷的反驳,面上却仍然是温和的。
她从不对外人发火。
“那大概是我确实不会说话。”
她笑,手掌里的签文几乎嵌入掌心。
大相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