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溪城,香荚兰集市。
时近冬日,冰凉的青石砖街道上,已经没有太多人走动了。
披着灰色粗麻布斗篷的老人,沉默地坐在一个点心摊的木方桌旁。
他用略带颤抖的右手,缓缓从碗中端起勺子,如水鸟般艰难地抻直脖颈,将勺中的金黄色汤汁抿入口中,然后含混不清地吧唧着嘴。
良久,他才把汤汁咽下,上下耸动的喉结,在他干瘪的颈部显得格外明显。
“安德,我老了。”岩溪城之主,休斯顿大公,盯着眼前的汤碗怔了好久,才喃喃道。
或许是由于粗麻布斗篷的遮掩,又或许是因为在过去一段时间的煎熬里,本就年事渐高的大公愈发疲惫;
此刻的香荚兰集市街头,竟没有行人认出,这个颓丧衰老的干瘪老头,就是每年从他们那里收缴税金的南境领主。
坐在桌子对面、满头金褐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中年人,迟疑片刻,才答道:
“大公,您身体还很健康呢。”
“不,安德……”休斯顿大公苦笑着摇了摇头,“很多时候,衰老是只有自己才会感觉得到的……即使是两年前,我还能捧着这么一碗南瓜汤痛饮,但如今,如果不用勺子,恐怕我只会把自己呛死……”
中年人张了张嘴,没说话。
休斯顿大公随手将白瓷勺子往汤碗中一扔,然后靠在椅背上抬起头,悠然望着帝国南境,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
“安德,你还没有到我这个年纪,你还没有体会过那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痛苦和无奈……如果换在二十年前,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可以坦然应对,但如今,一个丢失的‘丰饶之花’,一个首领双双消失、作鸟兽散的混蛋佣兵团,还有罗萨里奥和昆汀那两个贱人……”
休斯顿大公一个一个地数着,话音也愈发凶狠,但最终化作一阵虚弱的咳嗽。
“安德……”他疲惫地看向对面的中年人,“我累了,我精疲力竭了,我心力交瘁了……二十年前、十年前、五年前我都不会这么承认,可我的年纪是实实在在的——我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年轻人了。”
“您应该放松一下,不要给自己太多的压力。”中年人终于逮到机会,开口劝说道,“只是这段日子事情多,您把自己累着了……”
“我是在给自己放松啊,所以我才会带你来集市上尝南瓜汤,不是吗?那头撞上岩溪城大门的诡异豪猪,我不也是甩手交给你们去调查的吗?”休斯顿大公摇了摇头,“但有些事,我必须自己放在心上啊。”
中年人抿了抿嘴:他当然知道大公指的是“哪件事”。
“安德,有时候你会不会觉得,我的人生挺无趣的?”休斯顿大公在椅子上蠕动了一下身体,微微喘息着道,“我不像文森特·伊戈尔那样在贵族圈子里如鱼得水,自己守着个漂亮妻子,结果一辈子偷情上过的贵族妞比他们鹰息堡渔场养的鱼还多;我不像格林姆·罗萨里奥那样,追随他老子的步伐征战疆场、几十年下来几乎把帝国军部的权威全部揽到手中……我的一辈子,就是死守在这座岩溪城里,等候着岁月给我的身躯刻上皱纹、等着死神在某一天找上门来……”
中年人深深地看了休斯顿大公一眼,保持了沉默。
“但你知道这不是事实,对吧,我亲爱的安德?”休斯顿大公突然咧嘴一笑,原本浑浊的眼神也突然显得锐利了,“不,这些年来我在黑暗里做了太多事情,但不像张扬的伊戈尔和罗萨里奥,我把它们闷在自己心里,没有告诉任何人——即使是你,我亲爱的安德,你也只是知道我做过一些事情,但不知道它们具体是什么……”
“不,我不知道。”中年人微微颔首。
“这就对了,因为我相信自己的谨慎,任何知道它们的人,都应该被我处理掉了才是……”休斯顿大公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洋洋自得的骄傲,但这股罕见的昂扬神情,很快就被躯体的虚弱压抑了下去;
最终,还是那个垂垂老矣的老领主,缩在椅子里喃喃叹道:
“可是啊,岁月的确会改变一个人……我的一生,都在试图让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但到了晚年,终于还是一时疏忽出了纰漏……该死的巴西尔陛下,该死的罗萨里奥,为什么,为什么……”
休斯顿大公攥紧了干枯的手掌,在桌子上狠狠一敲,带着风箱嗡鸣般的喘息,低声吼道:
“为什么,陛下要听罗萨里奥的意见,为什么,他要给他妈的伊戈尔家族留下活口!陛下在他的紫金王座上坐了四十年,难道还不懂得斩草除根的道理?难道他就等着,有朝一日伊戈尔家族的小兔崽子把我们挫骨扬灰、报这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
休斯顿大公低声骂完,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又意犹未尽地咬牙怒道:
“还有‘荒芜之风’,也他妈是一群废物,让他们去解决问题,结果不仅丢了丰饶之花,两个头领还给我玩失踪……”
“大人,您也不必太过担心。”中年人站起身,一边为大公拍着后背一边温言劝道,“据我们所知,文森特·伊戈尔的小儿子,不过是个在学城寻花问柳的无能废物罢了,这样的贵族子弟我们见得还不多吗?别说为父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