睛。
那是四张一模一样的脸。
“请新郎了——”
贺林和纸扎人终于走到了轿子前,纸扎人比那轿子还高些,动作却很灵巧,伸手替贺林打起轿帘。
贺林弯下腰,要往里进,却忽然转过头,看了门口的张思远一眼。
他的五官明明是大而鲜明的,此时却没有表情。无喜无悲,无怨无恨,只剩一片空白。
凄清的月色洒下轻薄的纱似的光,在这样暗而冷的光线下,不知是不是错觉,张思远甚至觉得贺林的五官都变得和周围的纸扎人相近,墙漆似的,白得发着灰。
贺林突如其来的一眼看得张思远直发毛,他的手把着门,战栗如筛糠,想把门一把拍上,又唯恐惊吓了外面这群“人”,只能保持身体僵直不动,假装自己是块木头。
但贺林既没有叫他的名字,也没有做其他的事,只是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向他挥了挥。
那是个告别的姿势。
张思远愣住了。他的嘴微微张开,一时竟然做不出别的表情。
贺林却没有等他回应的意思,直接钻进了轿子。
但下一刻,令张思远更加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四个轿夫没有立时弯腰起轿,而是同时抬起手臂,笑眯眯地,也冲他挥了挥。
他们四个不仅长得跟一母同胞似的,动作也是整齐划一,张思远肉眼瞧着,感觉他们连手挥动的幅度都是差不多的。
此时,笑眼弯弯的高大纸扎人喊了一声:“起轿——”
四个轿夫同时发力,抬起轿子,往前走去。
欢快活泼的乐声也再次响了起来,现在离得近,张思远甚至能听得出是唢呐在前,丝竹在后。随着轿子往前移动,停滞已久的脚步声终于也响了起来。
迎亲的人数远比张思远想象的多,穿着黑衣的轿夫抬着大红花轿往前走了,后面却还有一个浩浩荡荡的队伍。
张思远愣愣地看着,先过去的是挑着几口大黑箱子的。箱子用红绸捆了,用竹竿挑在肩膀上,一颠一颠地挑着走。
也正因为如此,这些挑箱子的人还能腾出手来,冲张思远挥手。
他们的打扮和长相也和前面的轿夫也一模一样,浑圆的脸型,弯弯的眉,细长笑眼,樱桃小口,左右脸颊两团鲜艳的晕红,原本就显得喜庆又诡异,加上犹如批量复制出来的脸,看得张思远感觉一股寒意直窜天灵盖。
无论他如何害怕,外面的队伍脚步却不停。
过了抬箱子的,还有提灯笼的。
等那几个拿着素白灯笼,长相一般无二的人也笑眯眯地冲着他招手时,张思远终于受不了了。他咬了咬牙,用力将房门扣上。
院子门还开着,他也不敢先回床上,只是脱力似的用背抵着房门,竖着耳朵,紧张万分地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果然,先消失了的,是纷杂的脚步声。不久,乐声也逐渐远去,从清越悠远,变得声响渐悄,最终,又重归于一片寂静。
直到什么都听不见了,张思远才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他用力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才发现自己方才汗出如浆,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看着眼前黑暗又寂静的房间,贺林被拖走之前歇斯底里的嚎啕还在耳边,张思远一时竟也有些五味杂陈。
但他也只停了片刻——现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院子门还大开着,如果不赶紧关上,万一再进来什么怪东西……
张思远转过身,手把着门,深深吸了口气,才打开了房门。
还好,迎亲的队伍早就不知走到哪儿了。
小院的门敞着,空无一人,唯有月光如水,静静落在庭院的植物上,让这些菜蔬也蒙上一层如梦似幻的银光。
见万籁俱寂,张思远在门后面吸进去那口气这时才松了。他走过去,在院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黑漆漆的一片。方才经历的一切好像都是幻觉。
什么都看不到,总比看到要好。张思远扣上院子门,正欲往回走,忽然想起什么,又挪了几步,走到神龛前,打量着里面面目空白的神像。
这玩意还是白天从红线媪那儿特地请回来的,结果今天就莫名其妙遇到了来他家里的迎亲队伍,也不见这神像起什么作用。
难道这玩意儿不仅不辟邪,反而招邪?
月光清冷的光辉下,神像端坐在神龛中,虽然面目空白,手脚处依然只有软垂的纸皮,也仍然显出一种安定和庄严。
张思远想了想,还是没动它。就算这神像有什么问题,也是人人都拿了,又不止他一个人。这劫数今晚也算度过了,如果再有什么问题,明天向人打听了再处理不迟。
想到这里,他也不在院子里多停留了,再三确认了房子和大门都已关好,才终于回到了房间。
地上还有张照片,是贺林和他的合影,贺林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脸憨厚质朴。
张思远顿了顿,一脚将照片踢开,躺到床上。
床上的另一个人已经不在了,原本不大的床铺好像也变得宽敞起来。挨着床的头顶上的窗子与其说是窗,其实就是一个方块架了个木格子,连洒进来的月光都分成了一格一格的,一点美感都不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