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塔高有九层,登临其上可俯瞰大半长安城。二人并肩立在围栏前,一言不发。
寺内的讲经声仍在继续,可因二人身在九层塔上。入耳的声音已经近乎缥缈,唯有塔上所悬的檐铃轻轻晃着。
身后的佛家诸佛的彩绘,垂眼俯瞰着每一个来此登临远眺者。
“我之前算了一笔账。”裴皎然忽地开口道。
“嗯?”李休璟偏首睇她,“哪笔账?”
闻言裴皎然掀眸,语调微冷,“佛寺。钱为铜所铸,可是自从昭宗开始,便大力在各处修建佛寺佛像和祭祀礼器,各处的铜矿被挖的所剩无几,而更甚者销钱来铸礼器佛像。”深吸口气,她继续道:“而今佛寺建置渐多,剃度者众。若将天下财赋分为十分,那么佛寺当有七八。以致军费开支难以为继、军械之料无无处可寻。”
她对佛寺无感,对佛家典籍也只当做寻常书籍来看。若他们只传佛家义理也就罢了,可偏偏总有僧人大量蛊惑其信众吸纳人口,致使国家户口锐减,又大力侵占田产,在免除赋税的情况下,僧有白徒,尼则蓄养女,二者皆不冠以户籍。
更甚者设资库,以高利借贷于民,若有欠款不还者,动用与官员的关系帮忙追讨。除此之外,甚至于公然插手盐茶酒利。
“这些人哪里是佛呢?只怕这佛心,早就是脏污不堪。”李休璟轻哂,“他们佛家讲究教化。可石季龙奉佛图澄修佛法,虔诚无比。更是时常供奉,还不是以长矛刺穿婴儿为乐,杀戮骇人。可见其教化根本无用。”
若是佛家善恶教化有用,那么为何历朝历代仍有人为恶。
“呵。只怕长安各寺主持手中的钱财,都比你我要多。天下的财赋全依赖于百姓所纳赋税,可是不少僧尼却在宣传佛法的同时,蛊惑百姓供香积钱,以累功德修来世。朝廷运转困难,而僧尼却游手好闲。”裴皎然手扶在围栏上,任由夜风吹起她肩上披帔,“我有意罢天下佛寺,令僧尼还俗。”
她不怕死后堕落阿鼻。但无法忍受佛寺猖獗至朝廷艰难,贫者为佛寺欺压到无立锥之地沦为奴婢。而佛与官勾结,以此盈利敛财,贪婪无度。
“我记得你在瓜州时就提过此事。”
“彼时玄胤你劝过我。陛下笃信佛教,若我上奏,必会引来杀身之祸。”裴皎然扬唇笑了笑,“可我入长安以来,阅户部账册。只觉得若是不再对佛寺动手,迟早有一天会给朝廷带来倾覆之祸。”
“那你打算怎么做?我能替你做什么?”李休璟沉声问道。
披帔最终承受不住夜风的侵袭,脱离裴皎然的肩膀,飘入夜幕中。
看着披帔乘风远去,裴皎然道:“此事牵扯势力颇多。上至皇族,下至外廷朝臣、内廷宦官。我打算找个机会和太子提提此事。”
缩减佛寺一事不仅牵连甚广,而且事关重大。若是只靠她和李休璟两人,只怕还没施行出去,便被狂热的佛教徒所害。她记得前世时听韦箬提起过太子对佛教的厌恶,而她也曾经上书提及过此事,但终究被王玙那群人,以保护的名义压了下来。
今世所历更多,更加确定了她缩减佛寺的想法。
“太子?”李休璟皱眉。
听着李休璟疑惑的语气,裴皎然舒眉。转身依靠着朱栏,“太子是储君,未来君主。此事若是有他从旁协助,比你我动手方便。”
“你能保证太子会同意此事?之前也未见太子反对陛下迎佛骨。”
“那是因为太子即是太子,也是朝臣。没有足够条件的支持下,太子何必冒这个风险去惹恼陛下呢。而现在我们做这件事必须得到太子的支持,太子会同意的。”裴皎然笑道。
话落李休璟深以为然地颔首,又俯首看向底下攒动的灯火。灯火连片游弋前行,浑厚的钟声至下方一点点游入天际。随之而来的是城楼上的鼓声。
“清嘉。”李休璟唤了句。
“嗯?”裴皎然回首与他相视,勾唇,“什么事。”
撞钟声不断,身后佛陀画像仍垂眼。香烛的气息漫于呼吸间。
看着裴皎然双眼,李休璟忽觉其目灼灼可燃。脚下繁华的长安城,更衬出她深藏在温和面容下的年轻气盛。
他捧起她脸,目光落在她耳际那抹轻晃的艳红之上。那点幽艳,是他赠予她的耳坠,此刻却仿佛灼烫了他心口。他凑近她,双唇几乎要触碰在她颊上。
“清嘉。前路迢迢难测,我愿与你休戚与共,笙磬同音。”
“举头三尺有神明,玄胤还是莫做悖逆之事。”裴皎然伸手挡住那越发靠近的双唇,她手似被烫了下,微微一颤。她眼间笑意仿若三月春光坠于其中。杨柳宫眉,水佩风裳,掩住了眸中深藏的算计。
可李休璟却轻轻地吻了吻她手掌。
“唉,我饿了。这个时候似乎是吃樱桃毕罗的好时候。”说罢裴皎然绕开李休璟,娉婷袅娜地沿着阶梯往下走。
见状李休璟也追了上来。
离开大慈恩寺,街上仍旧人群杂沓,车马骈阗。
二人沿着人潮而行,走进西市。在食摊前坐下,点了两碟樱桃毕罗和时令的食物。
“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裴皎然说罢起身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