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沈云舟离开,天色已暗。裴皎然屈指叩着案几喟叹一声,目露嫌恶。
“江东世家皆如此。”裴皎然哂道。
正在收拾茶具的周蔓草闻言,回头望向裴皎然,“你这局摆下,怕是得忍耐几日。”
“我不需要忍耐太久。”裴皎然一面屈指叩着茶几,一面偏首往二楼看去。只见李休璟抱臂站在窗旁,一脸闲暇地看着她。
似是想起什么,裴皎然弯唇一笑,“你自己歇着吧。我有话要和蔓草说。”
说罢裴皎然伸手挽着周蔓草臂弯,相携离开。
望着裴皎然的背影,李休璟冷哼一声。快步出了房门,在她跨进周蔓草房间前,把人拦了下来。
灯辉洒在李休璟身上,衬得他面容越发俊朗。
横臂拦住二人的去路,李休璟瞪了裴皎然一眼,转头看向周蔓草,“周娘子,我还是把嘉嘉带回去,我有话要问她。河道上事情那么多,你得好好歇着。”
语毕,裴皎然笑睨李休璟一眼。她大抵能猜到李休璟想问什么,毕竟接下来少不得要动刀子,知道她的计划,他也好调兵遣将。于是依言跟着他离开。
二人并肩走在驿馆后院,凄清月光于叶间缝隙漏于青石路上,寒凉萧索感更重。望着不远处仍亮着灯火的房间,李休璟道:“你怎么舍得让碧扉接触这些了?”
裴皎然道:“世道艰辛,女子更不易。我希望她能立足于天地,享太平盛世。”
让碧扉接触河道账目是周蔓草的主意。只因她发现碧扉算术功夫极佳,便提了此事。考虑一番后,她点头同意了让碧扉参与复核。今日刚好是州府来送账册的日子。眼下碧扉一边听着州府僚佐向工部官员的汇报情况,一边计算着每日工事的花费。
等那边汇报完,碧扉也计算出了这些时日工事上的花费。和账册上所记,并无差别。开河这样的大工事,每日工费供给都不少,来年上报到比部时,要确保账目上无纰漏。如果比部查出账目上的话问题,或者说不能把控住工事用度,那么对朝廷而言,不是好事。
虽然一早就见识过裴皎然慧眼识英雄的能力,但是此时还是忍不住,对她培养人才的独到之处心生感慨,“什么时候,也能替我物色几个得力干将。”
“你就不怕,他们会成为我的眼线么?”裴皎然笑了笑,“说吧你想问什么。”
“你要做到何种层面?”李休璟问。
“最平稳的层面。”裴皎然折了支桂花在指尖把玩,“当年的黄巾起义之所以让东汉世族们大吃一惊,无非是因为谁也没想到宗教居然能干造反的事。”
李休璟皱眉,“可要平稳,还是少不得兴几回刀兵。”
裴皎然道:“哪一次改革不见血?以江淮目前的情况来说,最重要的并非人口土地。而是要以最小的代价,来让淫祀消失。你我都清楚,历朝历代但凡沾了宗教色彩的叛乱,没个三年五载,乃至十年都不能完全平定下来。宗教有供奉,又有信众,兵饷和粮食这些都不是问题。往台前一冲便有人回应,往后退也可深藏暗处。宗教兴乱这样的苗头,一旦生了就是祸患无穷。”
“再者这些地方世家豪强,靠着和淫祀互相勾连蚕食百姓,固然令人厌恶。但没有他们锁着淫祀,约束其行径。捣毁淫祀后,这些逃户便会被藩镇收纳,成为牙兵,世家在他们还可以成为荫户,有生计可寻。且不论魏武的青州兵说如何来的,魏博的牙兵就有不少是逃户出身。”
“最重要的是,要确保百姓的信仰有寄托之所。如果捣毁淫祀的手段过于强硬,反倒会适得其反。”
一岁一祀,每乡留一祠,是她能给出的最大让步。
听着裴皎然的话,李休璟眸中浮起思量。
眼下他全然明白了为何裴皎然,会一反常态地放过渡能。她并不是心慈手软,而是要利用佛教的教义去击垮淫祀。
李休璟望着她,笑道:“难怪你要放渡能一码。原来是拿着佛陀做刀子。”
“佛陀食我朝百姓供奉,回报皇恩也是理所应当。再者他们都是百姓寄托信仰之所,所托无非是民生和欲望,渴望上苍能解决他们的难处。鉴月说百姓们称给淫祀供奉为愿力,一旦愿力足够便能心想事成,以此来寻求安慰寄托。说白了他们所愿无非是希望,能够得到更多的资源,但眼下朝廷自己都难,想要满足他们,路还长着。”将手里的桂花别在李休璟发髻上,裴皎然道:“朝廷没办法解决问题,更不能让这些人放弃他们的信仰。但佛教总归是正教,能够把淫祀的信众引回正途,也是件好事。否则时间长了,便是大祸。”
她见识过宗教的狂热可怕,也见识过淫祀的狠辣。两者都没有自上而下的反制,和相应的反思机制。说通透点这两者的教义都是吸纳诸子百家的理义,不尽完美的同时,也有可能掺杂着异论。一旦让异论发展壮大,所造成的伤害也会越来越严重。信众的理智被吞噬,只剩下盲目的服从。
以往的恶行不再称之为罪,都是向所谓的神表明自己的诚心,不会再有耻辱和恐惧。最终皆沦为高度镇压下的牺牲品。
一旦有心人传颂这样的异论,百姓们受其利用,导向某一方时。那对于国朝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