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又和这个打了起来、赫德人打过来了、诸王堡的官厅派兵来打赫德人、诸王堡的官厅又把枫石城打了下来……
新垦地行省这两年来所发生的种种大事,传播到大部分新垦地人耳中时,往往只剩下一些支离破碎的文句和耸人听闻的谣言。
铁峰郡民众所得到的定期公告,实是其他地区的民众难以想象的幸福。
现如今,终于有人伸出援手,将新垦地的自由人们从“清醒又模糊”的河流中拽了上来,条分缕析地向他们解释了“过去两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对于新垦地军团来说,卡伊·莫尔兰的陈述同样重要,因为他所讲述的许多第二共和国的内情,军官们——尤其是低阶军官——原本也不甚清楚。
而这正是卡伊·莫尔兰和他的赞助人想要的。
因为谁能掌握过去的定义权,谁就能掌握现在的解释权,谁就能对未来施加影响。
如果想要向新垦地的自由人们——这片土地上最富有、政治权利又最受压制的群体——施加影响,那么没有比全体自由人大会更好的场合。
对于新垦地的自由人群体来说,从卡伊·莫尔兰口中吐出的话语,也远远比新垦地军团张贴的公告更具说服力。
然而就连卡伊·莫尔兰和他的赞助人也没能真正准确地意识到,他们的行动将会产生怎样的回响。
借由卡伊·莫尔兰的叙述,分散于在场众人头脑中混乱、矛盾又模糊的“记忆”,正在被重塑为一致、连贯、清晰的“历史”。
这段历史从一场悲剧开始,被一个野心所推动,由此引发了更多的悲剧。
这段共同记忆将会被自由人们带回家乡,并通过传播、重复和互相印证不断自我强化,最终塑造新垦地行省——乃至帕拉图共和国——的每一个个体对于“历史”的认知。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当下,卡伊·莫尔兰还站在审判席上,距离绞刑架只差一步。
斯库尔·梅克伦神情严肃地听取了卡伊·莫尔兰的陈述,他本已拿定主意,只要卡伊·莫尔兰的陈述有任何编造和构陷,就立刻将后者拿下。
然而出乎斯库尔·梅克伦的意料,卡伊·莫尔兰的陈述相当客观公允,连斯库尔也不得不认可。
甚至对于新垦地军团反抗诸王堡政府的举动,卡伊·莫尔兰多有回护,并未简单将之定义为叛乱,而是诚实地告知在场的自由人,早在诸王堡派兵“协防”特尔敦部时,格罗夫·马格努斯就已经决定要铲除新垦地军团。
很可惜,斯库尔·梅克伦并不打算因此“原谅”卡伊·莫尔兰的搅局。
“既然你已承认所犯下的罪行,卡伊·莫尔兰。”斯库尔上校敲了敲木槌头,沉声宣判:“我宣布……”
“等等。”卡伊·莫尔兰立刻打断斯库尔上校的发言,高声抗辩:“我何时认罪了?”
“你刚刚所说的一切,就是对你的罪行的供认。”
“我只是陈述了我所参与的一切。”卡伊·莫尔兰针锋相对,一字一句地反问:“斯库尔上校,我何罪之有?”
黑水镇的理查以及许多自由人的心弦,都瞬间紧绷起来。在场军官们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大家都意识到,最要命的关头要来了。
“你加入格罗夫·马格努斯的阴谋,参与诸王堡政变,协助格罗夫·马格努斯组建伪政府。”斯库尔上校厉声喝问:“你无罪吗?”
“我无罪!”卡伊·莫尔兰毫不退缩:“加入格罗夫·马格努斯的计划,我无罪!参与诸王堡政变,我无罪!组建第二共和国,我无罪!”
卡伊·莫尔兰身体前倾,双拳重重砸在审判席的围栏上,昂起头颅,傲然扫视全场:“我唯一的罪行,就是没有早点这样做!没能在阿尔帕德·杜尧姆那群疯子将共和国拖入深渊之前,将共和国从他们手中拯救出来!”
“混账!一派胡言!”盖萨上校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一掌拍在膝头,腾地站起身,大骂卡伊·莫尔兰:“阿尔帕德·杜尧姆将军为国征战二十余年,所立战功不可计数,怎容你这个混账口出狂言!把他给我拖下去!”
“为国征战?这话才是一派胡言!”卡伊·莫尔兰拧过头来,他瞪起眼睛,鲜血涌上脸颊,像一头狮子一样死死盯着盖萨·阿多尼斯,咆哮如雷:
“盖萨·阿多尼斯,那你可敢告诉我,是谁承担了‘为国征战’的军费?!
“是谁流了‘为国征战’的鲜血?!
“又是谁攫取了‘为国征战’的成果?
“又是谁在‘为国征战’中赚得盆满钵满?”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在场的自由人既感到无比痛快,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因为卡伊·莫尔兰代他们说出了他们不敢说的话,同时也硬生生撕下了新垦地军团的脸皮。
盖萨·阿多尼斯被气得浑身发抖,头皮上的暗青色的血管纷纷凸起,却又哑口无言。
短暂的沉默中间,三名白山郡的尉官冲向审判席,抓着卡伊·莫尔兰的肩膀,硬生生将他提了起来,就要拖出大议事堂。
而卡伊·莫尔兰死死抓住审判席的围栏,无论如何也不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