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很快便到了八月,终于到了期末考试的日子,在紧锣密鼓的考试周里,每个人绷紧了神经,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来“临阵磨枪”和“抱佛脚”,南湖边上多了许多晨读的身影,旁若无人地手持书本,还不时闭目垂头默头,口中念念有词地背诵着什么。大家取消了所有的休闲活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三剑客”却偏偏跟旁人不同,陈确铮整天不见个人影,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胡承荫倒是时常泡在图书室里,废寝忘食地查阅着,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一天贺础安去图书室找书,发现胡承荫正在认真地研读《个旧县志》,问他为什么看,他少有地支吾了一下,才说是陈达先生让他们看的,贺础安便也不疑有他。至于贺础安自己,每天雷打不动、有条不紊地去夜校上课,平日里下足苦功的他丝毫不为即将到来的考试而担心。
每天贺础安最喜欢的就是送走夜校的同学们,一个人默默收拾好课本和教具,一个人走出文庙的大门,轻轻掩上年代久远的庙门,吱嘎的声响被寂静的夜无尽地放大了。出了文庙,贺础安便一直沿着城墙走,他喜欢一边走一边抚摸着粗糙的城墙,这城墙粗粝且不规则的石块摩擦着他的手指,仿佛让他触摸到蒙自这座小城古老的往昔。
他之所以沿着城墙走,还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原因。
他期待着,也许会碰到燕卜荪先生,听到他激情澎湃的朗诵。
第一次遇到先生的时候,天上下着不大不小的雨,还有晚归的人都撑着雨伞,先生却毫不在意地在城墙上朗诵《哈姆雷特》的经典一幕“to be or not to be”,上课的时候贺础安说起此事,竟然有好几个男同学都说他们晚归时候在城外荒郊见过先生,还有一个同学竟然说在老百姓的坟地见过先生,他看见先生将酒瓶中的酒淋在墓碑上,一边拍着墓碑一边说着话,好似知己一般,把他吓得够呛。
贺础安不觉得可怕,反而觉得期待起来,许是他每日走得晚,竟能经常在城墙上见到先生,有一次他忍不住停下仰头张望,突然看到燕卜荪先生低头向他看过来,他赶紧贴着城墙根儿站好,惊魂初定,再向上看去,发现自己实在是虚惊一场,先生一手拿着酒瓶,正在激情地朗诵着他听不懂的诗句,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注意到他。
那种忘我,每每让贺础安动容。
贺础安深知完全不懂诗歌,他可以试着通过头脑去分析诗歌的优劣,但缺少那种忘我的投入和赞美,对于诗歌这门玄妙幽微的艺术来说,他实在少了点“慧根”。所以虽然贺础安曾经旁听过先生的课,可是他从来没有试图去跟燕卜荪先生打过招呼。在贺础安的眼中,站在城墙上的燕卜荪先生只是自己诗歌国度里的国王,也许他为去国怀乡的愁绪和对这支离破碎的时代的思虑所忧伤,也许在这个时候他浑身上下都被强大的孤独所包围,但贺础安总觉得自己不是那个可以赶走先生孤独的人。
可这一夜不同了。
燕卜荪先生不再是孤单一人,他的身旁多了一个身影。
贺础安扶着眼镜仔细一看,竟是牟光坦!
可稍微一想,贺础安便了然于心了,他觉得这实在是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的事。
两个人一人一句,彼此应和,兴之所至,再一齐朗诵,牟光坦的声音激昂清越,未满二十岁的他英文就已十分流利,三十出头的燕卜荪先生声音厚重,充满贵族气息的英式发音感染力十足,让人即便听不懂他们在朗诵哪首诗歌,也能被他们的情绪所感染。
一诗诵罢,可以听到燕卜荪先生尽兴的笑声,和两人絮絮的交谈。
贺础安觉得自己听到的不是师生间的对话,而是两个风华正茂的诗人徜徉在诗海之中激荡出的浪花之声。
默默聆听了一会儿,贺础安悄悄离开了,而属于两个诗人的夜,却远远没有结束。
牟光坦出生于浙江嘉兴,浙江自古便是重学之地,牟光坦自幼深受古典诗歌熏陶,《唐诗三百首》可以倒背如流,充分展现了博闻强记的天赋。中学时代的牟光坦第一次接触到了新诗便不可自拔,相较于古体诗,新诗的自由和灵动深深吸引着他。虽然他心系诗歌,然而父母认为就读法律系更加有助于就业,牟光坦便遵从了父母的意见,报考了北大的法律系,七七事变爆发,三校南迁,牟光坦进入长沙临大就读,到如今已经快一年的时间了。
在这段时间里,牟光坦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换了一个人。
从长沙走向云南的路途中,牟光坦看到了他以往即便是在想象中也从未出现的人、事、物,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渺小,也从未觉得自己有如此强烈的表达欲望,他每天都处在内心与外在的巨大冲击下。在外人看来,他整天眉头紧锁,沉思默想,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整个人都快沸腾了。
蒙自没有自己的报纸,学校的图书室倒是会有昆明寄来的日报,可是总要迟个两三天。对于广大的穷学生来说,无线电收音机更是想都不要想的稀罕物,即便如此,牟光坦依然每天迫不及待地去翻看“最新”的报纸,了解几天前的战事新闻。每次从报纸上看到惨烈的战况,牟光坦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