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世俊下葬那日,雨霁新晴,天边出现一道绚烂的彩虹。
吕世俊长眠在高高的山顶上,山风冽冽,一览无余。
胡承荫没有给吕世俊安放墓碑,只在新堆的土丘前栽上了一株香樟树的幼苗。
胡承荫记得,从前跟吕世俊一起在尖子四周找水源、探地貌的时候,每每看到树木砍伐留下的树桩,吕世俊都会忍不住心疼地感叹一句:
“这山上的树都被砍光了,真是太可惜了。土法炼锡效率这么低,那些锅头们才会想方设法去压榨砂丁们,我一定要跟父亲说说,让他把锡务公司的那套先进的设备也引进到天良硐来!”
看过太多天良硐的悲剧,当时的胡承荫被吕世俊的理想主义刺痛了,忍不住说了一句:
“你父亲自己就是锡务公司的董事,你以为他不知道新设备效率高吗?只是跟买设备比起来,压榨砂丁更便宜罢了。”
如今想来,胡承荫才意识到自己对世俊说了多么伤人的话,而对世俊来说,他苦心隐藏的秘密可能早就已经露馅了。
吕世俊却没说什么,只是看了胡承荫一眼,随即低头苦笑,胡承荫察觉自己失言,刚想道歉,吕世俊突然把双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对着山下大喊了一声,他的清澈嘹亮的嗓音在山间激起了阵阵回声。
吕世俊转头对胡承荫毫无芥蒂地一笑:
“阿青,我们以后在这山上种树吧,种什么好呢?就种香樟吧,昆明的路上有很多香樟树,个旧却不多,香樟不但能防风固沙、涵养水源,还自有一种香气,很好闻。阿青,你说好不好?”
阿青,你说好不好?
世俊,这棵香樟树可是我费了很多功夫找来的,你说好不好?
世俊,你说好不好?
一阵风过,树枝随风摇曳,树叶轻抚上胡承荫的脸,似乎是在回答。
尖子上剩下的人都来参加吕世俊的葬礼了,大家聚在一处,给世俊烧纸钱。
朱伯不顾年迈,也坚持爬上了山顶,山风吹起纸钱的余烬,也吹乱了他的白发。
马春福扯着嗓子唱起了一首悲凉的山歌:
放牛放到石头坡,
石子磨脚眼泪多;
哪个大姐心肠好,
做双草鞋送送我。
唱完一曲,马春福大喊一声:
“世俊哪,好走啊!奈河桥上莫回头啊!”
马春福的声音沙哑苍凉,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抹起眼泪来。
朱伯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那棵新栽的香樟树。
“阿青啊,你选的这个地方真好,这棵树更好,世俊那孩子一定会喜欢的。”
“朱伯,叫我承荫吧,我的真名叫胡承荫。我是西南联大社会学系的学生,我是为了调查个旧锡矿矿工的生存状况才到天良硐来的。”
胡承荫担心自己会中途失去勇气,索性一股脑都说了出来,所有的人的脸上都是一头雾水,他们只听明白了阿青其实不是阿青,至于其余的话,他们就听不大懂了。
朱伯看来似乎丝毫不惊讶,只是淡定地点了点头。
“你这个后生仔一看就不一般,仁义,还有胆识,你刚来的时候我便看出来,你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我想着你可能有什么苦衷,就没多问。原来你是大学生啊!哎,联大不就是世俊要念的大学吗?”
胡承荫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骗了你们。”
朱伯摆摆手。
“你是个好后生,我们都不会怪你的,世俊也不会怪你的。”
“朱伯,我们学校快要开学了,今天我就要走了。”
“读书好,读书好,赶紧走吧!”
“朱伯,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我都一把老骨头啦,我能有什么打算呀,随死随埋罢了。现在想想,我刚刚成家就到了尖子上,总有二十来年了。那时候我婆娘刚怀上,我寻思着尖子上赚钱多就来了,哪想到我老婆足月要临盆的时候,那锅头却不肯放我回家,我跑了几次都被抓了回去,脚上还给带上了脚链子。我拼死拼活,拖着脚链子,终于逃出尖子回到了家,我婆娘却难产死了好些个日子了,那孩子也是刚生下来就没气了。我都来不及见他们最后一面,只见到他们的坟。那以后我就跟个鬼似的到处晃荡,走了一大圈儿,我又回到了尖子上。我都在尖子上呆了半辈子了,现在你问我去哪儿?就算我想走,这世上我也没地方可去啦,我就准备老死在这天良硐了!”
所有人都因唏嘘而沉默,朱伯微微一笑。
“你们不要担心我,天良硐不是刚找到旺硐吗?这尖子不管流落到谁家,总归要有人给大家伙儿做饭的,不管是哪家的锅头,总会给我一碗饭吃。放心吧,我饿不死!”
“朱伯,离开天良硐吧!跟我一起走!”
马春福大喊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以前我这条命是我大哥二哥的。当时村里有人捎来口信,我大哥二哥被吕在中给害死了。当时我脑子里只有‘报仇’两个字,我每个尖子都干一段儿,到处打听吕在中的下落,我没有想到他竟然心虚改了名,害我找了许多年也没找到。有一个锅头觉得我大锡炼得好,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