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街在翠湖东北角,街上有条靛花巷,史语所就在这条巷子里,胡承荫之前从没有来过。他一路从大西门进了城,沿着文林街一路向西,路过云南大学之后再走一小段,青云街便到了。
胡承荫找到了一六九号的门牌,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握住铜制的门环,轻轻叩了叩门。
“来了!”陈达先生的声音由远及近,胡承荫听着有些匆忙的脚步声,想是小跑来的。
大门一下朝两边拉开,陈达先生的笑脸从门后露了出来。
跟上课时候的西装革履不同,陈达先生上身穿一件圆领的绒衣,外面套了一件毛坎肩,下身穿了一条粗布的裤子,脚上居然穿了一双雨鞋。
“胡承荫!我一猜就是你!今天早上我钓到两条大黑鱼,很是肥嫩!你来得刚好,赶紧尝尝你师母做的鱼汤!”
这时候,一位系着围裙相貌端庄的中年女士从屋内走出,笑着朝他们招手:
“汤盛好啦,快来吃饭吧!”
想来这位就是师母,胡承荫赶紧鞠了一躬。
三人坐在桌前,桌上摆着一大碗黑鱼豆腐汤,闻来香气扑鼻,陈达先生看胡承荫有些拘谨的样子,笑着介绍道:
“这是我夫人,姚培荪。”
“师母好,我是陈先生的学生,我叫胡承荫,现在在联大读社会学系三年级。”
陈夫人笑道:
“他这个人一定很无趣吧?连他的学生都说他讲课无趣。”
胡承荫一愣,腾地一下红了脸,却仍鼓起勇气说道:
“师母,对不起,那个学生就是我。”
“哎呀,是吗?那个勇敢说真话的学生就是你啊?我觉得你说的没错,我跟他过了半辈子,他这个人哪,确实十分无趣!”
胡承荫窘得脸都红了,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陈达先生则笑着摆了摆手,表示不必介意,他端起碗喝了一口汤,露出满意的神情:
“当年苏东坡埋头猛吃河豚后大呼‘也值得一死’,这碗黑鱼豆腐汤也不输给他的河豚吧?”
陈夫人笑着劝道:
“你快别掉书袋了,承荫,赶紧尝尝我的手艺!”
胡承荫喝着鲜美的鱼汤,思绪却已飘向一年多前的长沙南岳衡山。
彼时胡承荫虽然没有转系,却旁听了几次社会学的课程,陈达先生教学态度十分严谨,上课之前总是认真准备好教学提纲,在课堂上完全依照提纲讲述,跟那些在课堂上兴之所至便滔滔不绝、随性挥洒的先生们相比,他的课堂显得有些沉闷,少了几分潇洒。
课间时分,胡承荫偶尔能听到同学们在私下里议论陈达先生的课无趣,不如别的先生的课好玩儿。不知道是不是陈达先生对学生们的议论有所耳闻,离开长沙之前的最后一课,他郑重其事地向同学们征求对他讲课的意见。
虽然陈达先生让大家畅所欲言,可台下大多是选了陈先生课的同学,而且陈达先生平日里不苟言笑,跟大家很有些距离,同学们都有些怕他,再加上对期末成绩的担心,此时人人噤若寒蝉、一言不发。胡承荫却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时候,他一个旁听生,什么都没在怕的,索性站起身来:
“先生,我算了一笔账。我们每星期上课三次,共六小时;从宿舍到教室往返一次一小时,三次共三小时;上课加往返,一星期总共要花九小时。一学期如以十八星期计算,共为一百六十二小时。我们这一学期下来的确跟先生学了很多东西,可既然先生严格按照讲义来讲课,那先生如果将讲义发给我们,我们只要几小时或一天便可仔细阅读完毕,省下的时间可以读别的书,不更好吗?”
胡承荫至今还记得陈达先生当时微微涨红的脸,神情略显窘迫和愠怒,他来回翻了翻自己的讲义,借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最终他合上讲义,放回提包之中,沉声说道:
“大学所有的参考书,书局里都能买到,照你这种说法,那么我们这些人便是多余的了,办大学便也没什么必要了。”
陈达先生说完这句话,未及胡承荫回答,下课钟声刚好响起,陈达先生一刻没有停留,即刻起身离去。全班同学面面相觑,都暗自松了一口气。出乎胡承荫的意料,他这一为众人情愿的“义举”并未被大家当成“英雄”,他们反而尴尬地回避着他的目光,逃也似的离开了教室,很快偌大的教室便只剩下他一人。
胡承荫在那间空荡荡的教室里坐了很久,懊悔之情如生命力顽强的藤蔓般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箍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一个旁听生,一个社会学的门外汉,什么都不懂的他怎么能如此轻率地去指责和质疑陈达先生的授课方式呢?况且是用如此冒昧的方式!
在蒙自的课堂上重逢时,胡承荫已经转了系,正式成为了陈达先生的学生。胡承荫本是惴惴的,可陈达先生不但面带微笑,还第一个叫出他的名字,表达了对他转系的支持,似乎全然忘记了曾经的不快。
虽然鱼汤十分鲜美,胡承荫却有些食不知味,若不是经由师母的口,陈达先生定然不会旧事重提,他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真的伤了先生的心。
留意到胡承荫的窘态,陈达又盛了满满一碗鱼汤放在胡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