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不上思考宋偓的话,耳中只听得数万人马同进的步伐响彻天地如同雷鸣,而步军尚在鼓角声中维持阵列向前时,远处大军两翼的铁骑已如水银泻地似地突驰敌阵。
就好像一根绷紧得太长久的弦线突地一下子绷断了,整个大地都在震动,视野内一片军旗飞舞,东西两面刀枪如林,金戈铁马果然如是。
郭信暗自腹诽,这么大的阵仗里去寻刘承佑所在,压根一点也不安全罢?明明说要自己跟在身边,到头来还是给亲儿子这么危险的差遣。
不过他也知道刘承佑现在确实相当重要,倘若刘承佑脱离掌控,跑去陕州甚至河东号召各地藩镇勤王,郭威或许仍能被众军在东京拥护称帝,但无法再毕其功于一役,合法性也会受到很大影响——所以要想办法把刘承佑捉到,或者干脆让他死在乱军之中!
郭信一面想着心事,一面紧紧盯着前方战况。然而眼前并没有预料中令天地动色的厮杀场面,两军尚未交阵,就见到对面许多军阵不触自溃,更有甚者直接由武将带头倒旗弃兵而降。
但中军象征“攻阵”的鼓声信号尚在回响,诸军遂未停止前进,北军铁骑更是已然从抄手方向突入南军大阵,马军策动之下南军很快就失去了应有的指挥体系,地形占优的军阵队伍接连散乱破裂,随即变成乱兵四处奔走逃命,遗弃在地的刀盾甲胄不计其数。
等到郭信随宋偓的滑州军行至刘子坡前,眼前已无成建制的敌军,但远近尚有不少聚众抵抗者,一时间场面趁乱无比,各部诸军各行其是,有强攻顽守的敌众者,有驱降兵于一处杀戮者,有趁乱收敛溃军兵甲与亡者财物者,更有聪明的武将吆喝部众杀出一条路,直奔最近的东京玄化门而去。
这时郭信发现西边高岗上的旌旗开始动了,便在马上向还在左右张望的宋偓大声喊:“胜局已定,官家要跑了。”
不过他虽是这样说,但前面全是乱军,南北两军混作一处,如何去得?
宋偓一脸焦急,不知如何是好,郭信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宋偓身后的数十骑,便在旁提议:“如今只有以小股精骑突过去,仲俭兄便或许远远见到官家喊几句话。”
“甚好,就依郭郎之言。”
平日里数十骑冲杀其实已颇有气势,但在眼下的战场,这点马军洒进去简直称得上是微不足道。
不时有流矢从面前飞过,好在自己甲胄精良,身边还有郭朴等亲骑围绕护卫,即便以甲胄硬抗一两支流矢都不甚要紧,除非被射中要害——如夏侯惇的眼睛,那也只有自认倒霉。
临近敌阵中心,周边厮杀声渐浓,显然南军还有相当一部分禁军或出于听命的习惯,或出于忠心,依旧愿意为刘家卖命,亦不时有不认识的北军将领带着马军从眼前飞驰而过,奔赴到另一处厮杀阵中。
或许是宋偓身后“驸马都尉宋”的旗号,又或许是根本顾不上他们这数十骑,两拨人厮杀之余并不主动来拦他们,饶是如此,待他们脱离战场中心,视野之内已不复见天子旌旗。
一行人一路防备乱军,一路复行了几里地,在路上捡到了被遗弃的天子旌旗。
“官家必然已回七里寨营中,咱们追不上了。”
宋偓指向南面的官军营寨,那营寨前设有拒马壕沟,有南军将领正在重新收拢溃兵组织人马列阵,部分追去的北军马军亦并不轻易攻寨,只是逡巡放箭。
见郭信不置可否,宋偓继续道:“此地凶险,不如先回阵中再做打算。”
郭信正要答应,却见得一众马军往此地疾驰而来,这个关头数百骑规模的马军只会是友军——慕容彦超带着南军仅有的马军早先作战失利后便跑了。
宋偓令麾下将道路让开,那马军领头武将本已带人过去,片刻后却突然呼喝部下驻马,自己折返回来,在郭信二人马前抱拳道:“末将史彦超,见过小郭相公!”
郭信很快想起眼前这武将就是先前在符家见到的禁军角抵高手“史大虫”,这厮不愧有大虫之名,印象里他角抵脱去上衣时的身材就已很骇人了,如今身穿甲胄骑在马上简直像一座铁塔!
然而更夸张的是这厮此时腰上还系着两个脑袋,竟也不用布包起来,两“人”甚至还保持着临死前那副惊恐的面孔。
史彦超注意到郭信的视线,似有骄傲地道:“两员指挥使,忒不经打,被末将破阵时顺手阵斩了。末将现在奉命往玄化门去,小郭相公往哪儿去?末将愿为护卫。”
玄化门是离此地最近的一道城门,郭信略作思量,如今的形势,南军的七里寨大抵也要告破,如果自己是刘承佑,更有可能先回城里,起码还能抱着微弱的希望据城而守。
于是郭信便令亲兵将捡到的旌旗交予宋偓,道:“仲俭兄可先回军中将此旗呈给阿父,我随史大…彦超去玄化门看看情况,若探知官家回城了,也好再回去向阿父复命。”
宋偓显然不想继续待在战场上了,但还是犹疑道:“郭郎金贵之身,还要向前乎?若有不测,我纵使万死也不敢再见郭公。”
史彦超的表情显得十分激动,抢着保证道:“有末将在,不论谁的人头都为小郭相公取来,也没人能伤小郭相公一根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