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得鹿尚不能确定漫香是敌是友,但她想,漫香一定跟义母的死有着很重要的关联,要么是她杀了义母,要么,便是义母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对她另有重托,所以她才特意将自己说成是杀害义母的嫌犯,伪装得奄奄一息,如果漫香是杀害义母的凶手,极有可能会借机杀害自己,将案件栽赃到自己头上,借机脱身。
“在这种时候还有闲心描眉画眼,要么说明她当真心中无鬼,要么说明,她本身就是只太难斗的恶鬼……”
这样想着,孟得鹿的眼皮却不由得打起了架……
自义母过世,她一直在疲于应付各种难缠的要务,众姐妹树倒猢狲散,有生意往来的店家上门清算结账,变卖店面……从西阳镇到长安,长途跋涉,竟让她忙得没来得及掉一滴眼泪。
现在,她突然很想念义母……
还是年少的时候吧,她和义母坐着那只风雨飘摇的小舟在波涛翻覆的河上挣扎,河水和夜色连成一片,她们看不清方向,桅杆被打断了,船桨掉进了河底,冰冷的水柱从船底的漏洞喷上来,像河怪生了触手,要将她拖入河底……
“好冷啊……”
猛然间,她惊醒过来,才发现方才不过是一场噩梦。
眼前紧紧贴着一张女人的脸,是漫香!
“她果然要下手了!”
孟得鹿一激灵坐起来,胳膊肘对准漫香下巴猛地一击!
漫香一声惨叫,仰面栽倒,鼻涕眼泪一起涌出,“你方才一直在叫冷,我怕你着凉发热,想给你盖被……”
孟得鹿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床薄被,微微一怔。
“你刚才一直喊娘,你娘呢?”漫香一边叫痛一边问道。
“她死了……”不觉间,孟得鹿脚下的草席已被泪水打湿了一片。
漫香虾米似的弓在地上缓了好久才缓过一口气,又问:“你今年多大?”
“十九……”
“几岁入风尘?”
“十二……”
漫香悄悄往腰间一翻,从裙腰间摸出一只掖藏着的巴掌大的金镶玉算盘,抽了根草棍拨弄起那一串串小巧的算珠。
“十二岁学艺算晚的了,筋骨硬了,主心骨也长了,不好调教,想必你学艺时吃了不少苦头吧……算你十五待客献艺,至今不过四年,西阳镇又是小地方,没多少有钱客人……嗯,不划算不划算……”
“什么不划算?”
“你现在能挣到的钱,抵不上你吃过的苦……我毛算算,你大概从两年前手里才能攒下点私房钱,不多,刚刚够给自己置点像样的钗环首饰……舞伎嘛,年过二十就成了客人眼里的豆腐渣,分文不值,就算你能咬住牙,也顶多跳到二十五,那时候嫁人已经太老,舞乐伎是贱籍,就算解籍从良也不能为人正室,嫁不好还不如不嫁,你若有点本事,不如开家小店自立门户,可那本钱又够要你半条性命,等店开起来了,外人看着是风光无限,动动嘴皮子钱就像大风吹似的往门里刮,可他们是光看见了进没看见出啊,女儿们的吃穿用度,丫头跑堂的月例开支,哪一样不用钱的?这还只是明面里,暗地里,官府里又有哪个是好打发的,随便打点打点就够全店上下白忙三天的了……”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孟得鹿不耐烦地打断。
“你这辈子啊,三十五岁之前全在赔本地活着,至少要熬过三十五才能把钱赚到自己手里,所以,你现在不能死,死了赔本!不管那帮王八蛋为了应付交差对你使什么手段,只要没做过,就咬死不能认,再苦再难,咬一咬牙总活得下去!”
孟得鹿这才会过意来,漫香是对自己编造出来的那个“被栽赃杀人”的故事深信不疑,担心自己屈打成招,苦心开导。
“那……你自己就不怕吗?”她试探反问。
“哼!老娘当年出入监牢跟串门子似的,那时候这群臭小子毛还没长全呢!平日里一个个在北曲抱着小娘们儿喝花酒时那副下作的德性老娘又不是没见过,这会儿猴子戴高帽装上人了?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老娘溅他们一身血!”
漫香把身上单薄的衣裙一紧,就地一躺,一夜再无话。
次日清晨,若不是蒋沉一当值就让离大娘将孟得鹿从狱里提了出来,她可能会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昨夜躺在南监粗硬发霉的破草席上,忍受着跳蚤和老鼠的侵扰,竟是她这半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个夜晚……
昨天,白镜受了蒋沉的差遣,已将所有线索都打探明白了——
首先,蕉芸轩厨房里炸的的确是羊肉,西街羊肉铺的老杨头已经亲口证实因为蕉芸轩过几天要办场大喜事,所以特地让他往店里送过几十斤羊肉。
至于孟得鹿,也的确是从西阳镇来的,半月前,她栖身的那家舞坊的假母身亡,舞乐伎们也就各奔前程了。
白镜探回的消息与孟得鹿的话严丝合缝,但蒋沉心里还是有种莫名的不踏实。
“那个假母怎么死的?”
“这倒不清楚,咱们无权过问西阳镇的案情。”
蒋沉不再追问,昨天他也没闲着,既然老赖娘子坚称丈夫消失那晚她没有离开“娘子会”,他便又带着兄弟们奔波了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