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茵茵随同陆润生回了他的七录斋,陆润生作为一家之长,绝不肯在女儿面前落泪失态,方才因事情来得突然才没忍住,这会儿回过神了,便无论如何不肯茵茵跟着,独自去了书房。
茵茵方才哭了一场,花了妆,巧月便领她去了自己的屋子,为她重新理妆。
那是怎样一间绣房,竟比她这做小姐的住得还精致。
一进里屋,茵茵便觉眼前大亮,屋里陈设整齐而美观,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她那可容两人平躺的花梨木攒曲尺围子架子床,床上挂的茜纱帐子用银钩挽了起来,露出床上的布置,金丝绒绣被和叠得整整齐齐,同色枕头旁是一柄玉如意和个铃铛模样的东西,茵茵不敢细看,跟随巧月的步子,视线也转到了靠墙那扇花梨木镜台前。
镜台上放了一把枣红木梳和一雕花首饰盒,右手边则整齐码放着十几个珐琅彩脂粉盒子,其上篆刻的花纹形状一模一样,颜色却是由深至浅的金色。
巧月先命小丫鬟拧了帕子来给茵茵净面,待净完面擦干了,她细细端了一端茵茵的脸,而后取了最左边颜色最浅的胭脂盒,揭开,从里挑出一小指甲盖浅珍珠红的胭脂,在掌心抹匀了,再轻拍在茵茵脸上……
这脂粉是极细极薄的一层,颜色又淡,涂上去正契合她的肤色,显得极自然,待她涂抹完,茵茵看看镜中的自己,果然气色好了许多,她不由地问巧月:“你这胭脂是官中发下来的么?怎么我的不一样?”
“官中发下来的哪里能用,他们采买东西最会以次充好,这胭脂是奴婢另请人去外头芙蓉斋买的,”边说便拿了青黛来为茵茵描眉。
茵茵忽想起前些日子去向老太太请安时,玉菡背地里说她“府里体面的丫头也比她强些”,原来这话没错,连丫鬟巧月都嫌官中发的胭脂不好,要自己另买,她这个做小姐的却因手头没钱,不得不用次的。
思及此,再看镜中妆容精致的自己,只觉得讽刺。
接着巧月又与她篦头,她的手法较为生疏,大概是伺候陆润生久了,更会梳男人头的缘故,只得把梳头的事儿交给近旁一个奴婢了。
正好这时有小丫鬟进来禀报巧月,说邱姨娘和孙姨娘各自派了人来请陆润生过去她们房里歇息。
巧月淡道:“老爷在书房,传下话来谁也不见,连我也不敢去打搅。”
如此,两位姨娘都扑了个空。
茵茵由此想到自己娘亲,而后又自然而然想到自己身上。
先前在那扬州小院,父亲也不常来,那时她总以为父亲公务繁忙,想着等他闲了便能来看她了,如今回到陆府,终于离得父亲更近,然而真的更近了么?
男人只有一个,妻妾却有数人,儿女又有不少,为了争夺这一个男人,人人使尽浑身解数,争先恐后,如此,往后她能同父亲说上话的机会,也不会多。
正沉思间,兰香将衣裳送过来了,那是两件她母亲的夏衣——玫瑰衫子和撒花绫裙,听那日陆府派下去找寻尸首的长随说,这两件衣裳那时正挂在树梢上,想是从包袱里飘下来的,至于其余的包裹和箱笼,都教水冲走寻不着了。
茵茵伸出手去,在母亲生前穿的玫瑰衫子上抚了抚,泪意渐渐上来,她忙偏过头将眼泪逼回去。
随即巧月接过衣裳,道:“小姐且坐着,奴婢把衣裳送进去,老爷这会儿恐怕也不想见小姐呢!”
茵茵颔首,“那就有劳巧月姐姐了。”
巧月心道这位六小姐也太多礼了,微微一笑道:“这是奴婢的本分,”说罢退出房门,把衣裳送去书房……
冬日的下午便是出了日头也总阴沉沉的,陆润生的书房由两间屋子打通,很是宽敞,但书架上密集码放的古籍,把窗台照进来一些光亮遮挡了,因此内室便显得昏暗。
陆润生已换了身玄色便服,正坐在紫檀透雕夔凤纹画案后,脑袋半垂,身形委顿,几乎与暗色融成一体。
直看到巧月呈送上来的衣裳,他的眼珠子才动了一动,而后便愣愣看着那衣裳,眼泪顷刻从眼眶里迸出来。
他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对女人也不大花心思。茵茵的母亲不过是他当年失意时的一个慰藉,然而人心总是肉长的,经年累月的相处,便是石头也处出感情了,尤其是对那样一个善解人意又身世可怜的女子。
彼时他被贬扬州,心情郁闷无法排解,同僚孙尚明看不过眼,领了他去当地最大的青楼怡红院喝酒解闷。
他是个端肃的人,长到二十有七的年纪,也不曾逛过秦楼楚馆,进了怡红院就跟个愣头青似的,摇头不迭,道这楼里乌烟瘴气,不是解闷的好去处,直到孙尚明为他叫来了怡红院的头牌花魁——春娘。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见了她他才知《洛神赋》所言不虚。
他的魂儿被勾走了,之后便常光顾怡红院,听春姑娘唱曲儿,他知道了她的原名叫宋月娥,知道她是罪臣之女,有高洁的人品和非凡的才学,最后,他终于瞒着家里,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她赎身,为她买宅安置。
之后更发现她的诸多好处,不仅琴棋书画、连庖厨女工也样样都会,懂得多又不如陆夫人那般清高自恃,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