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茵当下跌坐回椅子上,脑子里不由自主想象起刘大娘受刑的场景,那痛苦仿佛落在她自己身上,脖子一抻,忍不住就要呕吐,兰香见了,连忙上前为茵茵拍背,“小姐,小姐您怎的。”
茵茵摇头,干呕了几声,兰香便一面为茵茵拍背一面急声喊:“绿翘,进来倒茶!”
正在檐下跟绿蕉等人说话的绿翘连忙应道:“来了来了,”而后打帘进来,为茵茵倒了杯茶,送上去与她喝,问她怎的了。
茵茵摆手表明自己无事,而后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才渐渐平复下去,她命绿翘退下,待她下去后,她立即命兰香:“你接着说来。”
兰香又要跪,茵茵连忙道:“凭什么大事也不必跪着说。”她才捋直腿,低眉颔首道:“这说来就话长了,小姐可还记得当初才来秋爽斋时,您不习惯,常常想刘大娘,想把她调来院里伺候,奴婢劝您说等您同院里太太和邱姨娘的关系处好了,再把她安排上来不迟,您也听了奴婢的,后头有一回,您叫奴婢代您去厨房探望刘大娘,那时奴婢不敢告诉您,刘大娘已被调去外院伺候了——”
茵茵打断道:“这些事你后来告诉了我,便不用再提,且往下说。”
“就是打那时起,刘大娘在外院吃了许多苦头,这些事,后来大娘调到咱们院子里来伺候时您叫绿翘去打听过,绿翘打听出来了,只是我怕那些事说出来小姐您会自责,便叫她不要告诉您,把您瞒了。”
茵茵急声问她:“大娘都吃了些什么苦头。”
“奴婢听说四小姐每回在您那儿受了气,便回去同林妈妈诉苦,林妈妈便叫她手底下人去欺负大娘,起先是不给饭吃,后来断她的粮给她些猪肉食,连同她在内还有另外几人也因得罪她们,受到如此刑罚,只是又没打又没骂的,外人也并不当一回事,便当一回事,也不敢去告,那时还是邱姨娘管家,谁知她们愈发嚣张起来,后头竟给她们用水刑,也不用重的,就是叫她们屎尿失禁,不危及性命,如此给她们用过好几回刑,外院不少人都知道呢,今日想是老天开眼,叫林妈妈她们该着……”
兰香还在滔滔不绝,茵茵却已然没再听了,她回想自己这两年来都有哪些得罪玉菡之处,在暖寒会上接诗词出风头时,没让她和玉芙的阴谋得逞时,与玉菁交好时,替玉菁辩论时,见了她不打招呼时,处置秋收时,究竟有多少个这样的时候,究竟大娘受了多少回非人的折磨,这些痛苦原本都该落在她身上的,却叫大娘一个年纪比她大得多的长辈替她受了。
愧疚如潮水般涌来,没过她的头顶,她几要窒息。
兰香见茵茵呆呆的,眼中似乎有泪,连忙止住话头,蹲在她面前拉着她的手道:“小姐,都是奴婢的错,您可别怨怪自己呀!”
茵茵摇头,只是摇头,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兰香感到自己握着的那双手正发抖。
……
不多时兰香服侍茵茵回房,她叫兰香下去,命她“待会儿大娘回来,你立刻带她来见我,”兰香应了,自掀帘出去。
茵茵便独自一人坐在罗汉榻上出神,神思迷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正经论起来,她来府上才两年,但许多事竟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初来乍到,在厨下受了不少委屈,都是刘大娘护着,那时她恨,待成了小姐,过了一年半的舒坦日子,再回想起来,竟没觉着那日子有多苦,记得的全是好事,譬如她那时骨瘦如柴,偏口味刁,吃不惯下人的饭菜,刘大娘可怜她,便偷偷儿的把前头剩下的那些好点心留下半碟子给她,因此她才吃饱饭。
还有一回她病了,报上去,管事的放了她两日的假,却不给她请大夫,也是刘大娘弄了个土方子过来,熬了药给她服下,吃了一日的不见好,茵茵几乎绝望了,以为自己要病死了,谁知大娘跑过来说她拿错方子了,那方子是治棒疮的,而后又拿了个方子,重新抓了药煎了来给她吃,她吃了三回,便渐渐的好了。
那些在当时令她自怜自艾的事,如今看来,竟还很温暖。
是什么支撑她走过那一段苦难的日子,如今回想起还能笑出声来,其中大娘的功劳想必占多数。
然而这样一个人,她也没好好回报她,反而连累她替自己受了许多苦,一想到这里,茵茵便愧疚得无以复加,愧疚得心痛。
“小姐,大娘回来了!”门外传来兰香的声音,茵茵立刻收回思绪,道:“快请进来。”
不多时,刘大娘掀帘进来,低垂着脑袋,小心翼翼上前,在茵茵面前站定了。
茵茵今日又重新细细审视她,只见她身着对襟福纹镶滚长衣,腰间束一茶褐色腰带,干净利落,精神头比初来时好了,腰身也圆滚起来,只是两鬓斑白,比两年前她在厨下时老得多了,想是在外院受那些人的蹉跎所致。
想到这儿,茵茵又哽咽难言。
刘大娘站了有一会儿了,也没听见茵茵说话,这才抬起头来,“小姐,您叫老奴来有什么事?”
因才去做了证,令林妈妈和那几个迫害她的仆妇受到应有的责罚,因此她此刻很高兴,怕失态,想笑又忍着,她脸上褶子比两年前多得多了,像是朵将开未开的菊花,下一刻便要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