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凌央出现在眼前时,霍晚绛就知道,她又在做梦了。
霍晚绛出身长安第二显赫的霍家,还是霍家长女,深受祖父霍老将军的喜爱。
她刚一出生,晋帝就亲下圣旨赐婚,让她成为凌央未来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人之命数向来此消彼长,没人会想到她刚出生不久,父母就为国捐躯、马革裹尸;五岁这年,她因病失语,成了个人人惋惜的小哑巴;更在十岁这年,霍老将军离世,让霍晚绛失去了最后的依靠。
祖父离世后,霍晚绛变得更不爱出门。
时过境迁,无人庇护的霍家长女,即便身为忠义之后,还顶着未来太子妃的头衔,在同龄人中因被嫉妒、被刻意轻视,很快便沦为了世家公子哥和女郎们欺凌消遣的对象。
各类大小宴会,只要她一露面,还会收到长辈们同情的评价和目光。
霍晚绛虽然是个哑巴,可她却比谁都要强。
她无法忍受任何人的同情和凝视,干脆把自己封闭起来,谁都不愿搭理。
直到她十二岁这年,霍家为刚及冠的大哥哥举办冠礼,她再也没法躲开宴会。
记忆里,那只泛黄的风筝,再次被恶意挂到了霍府后院的参天银杏上。
风筝是祖父离世前给霍晚绛最后的礼物。
年老病重、双目失明的霍老将军,亲手捏着脆弱的锦帛,花了三天三夜给小孙女扎来解闷。
这只风筝被霍晚绛珍藏得很好,她一次都没舍得拿出来放过。
风筝的存在却偏偏被赴宴的公子哥们得知。
霍晚绛更是不知,他们为什么能找到风筝,在霍府花园里,嘻嘻哈哈肆意放飞了它。
世家女郎们站在一旁不痛不痒地围观,她们光鲜亮丽,盛装华服,明媚如春日里新绽的花,丹唇轻启,嘲笑着风筝样式老旧过时,嘲笑风筝的主人是个哑女。
霍晚绛赶到时,匆忙撩起衣袖,拼了命地狂追公子哥们,试图从他们手里把风筝抢回来。
他们有心戏弄她,任由她急得像一尾游曳水中的锦鲤,累得满头大汗地追逐他们;自诩淑女的女郎们则隔岸观火,美丽的面容掩在团扇后,勾勒出不善的笑容:
“你们瞧她那个样子,冒冒失失,衣冠不整,哪里像个贵女啊。”
“也不知太子瞧见了……”
霍晚绛心里酸得发苦。
她追急眼了,风筝线最后传到长搏侯府世子手里,她灵光一闪,随手抄起块小石子朝他砸去。
长搏侯世子的额头被她砸破了皮,当场嗷嗷大哭,手一松,风筝就随风飘到了天上去,最后挂在了霍府百年银杏树的树尖。
大人们闻声赶来,霍晚绛永远记得,叔母看向她时阴冷的目光:
“晚绛,你太不像话了!身为我们霍家大娘子,怎可在自家后院欺负来客!”
不是这样的,是他们先欺负我我才还手的。
霍晚绛不会说话,受了委屈只能“咿咿呀呀”、手忙脚乱地比划着,没人能看懂她的手语。
她急得蹲在地上,抱膝痛哭。
当事的同龄人们,纷纷站出来为长搏侯世子说话:
“霍夫人,这事原是咱们不对,咱们不该擅自动女郎的物件。可是,我们只是和她开个玩笑而已,想逗逗她,谁知道她这么小气,居然伤了世子。”
叔母面上愈发挂不住:“来人,把大娘子带回她院中,不得再参宴。”
“慢着!”
树上忽传出一道悦耳的少年声。
霍晚绛跟随众人齐刷刷抬头,只见一袭褐衣的凌央,一手抓着风筝,一手扶着银杏分枝,巧妙借力,下就从树上轻跃而下。
他小心翼翼护着风筝,拂去上面的落叶灰尘,挤开人群,走向霍晚绛:
“方才之事,孤全程看在眼里,世子究竟缘何被打,你们都一清二楚,难辞其咎。”
众人纷纷噤声,庄重行礼:“见过太子。”
凌央免去礼,走到霍晚绛跟前,半弯下腰,把风筝递给她:“别哭了,孤替你寻回来了。”
霍晚绛永远记得他那日的样子。
凌央虽逆光而立,如墨如画的眼角眉梢却分外清晰,银杏叶剪得稀碎的秋日光影打在他身上。
清风徐来,树影婆娑,连着眼前的十四岁少年都生动得乱人心弦。
这样好的梦,就不该醒啊。
……
“女郎,淮南王府已到,该下轿了。”
轿外,阮娘的声音把霍晚绛从旧梦彻底拉回现实。
阮娘是霍晚绛的乳娘,自她出生起就一直照顾她,她失语后,阮娘特意去学了手语,向外界转述她的意愿。
天色已黑。
霍晚绛睁开双眼,揉了揉酸痛的后颈,随着她掀帘而出的动作,满头沉重的珠钗哗哗作响。
今日是她和凌央大婚的日子。
霍家嫁长女,又是以太子妃的身份出嫁,场面本不该凄凉至此的。
霍晚绛刚俯身钻出四抬小轿,轿夫们便迫不及待抬脚就离开。
阮娘替她整理好衣着,她双手把扇,低下眉眼,迈着碎碎的步子,穿过层层围绕淮南王府的铁卫,无比期待又无比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