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长安城外凌央一场单方面争吵后,接连多日,他确实没怎么和霍晚绛说过话。
倒也不是他说到做到,实在是因为太累。
马车一路南下,秋老虎余威未散,越走越热。
路途崎岖颠簸,尘土飞扬,成日闷在马车里的滋味并不好受,骨头都能被颠散架。
何玉和于问好歹待在外头的多,风吹日晒是苦了些,至少透气。
马车里的几个人,除了水,几乎什么都吃不下肚,谁也匀不出多余的精力。
霍晚绛头一回走出长安,就遇上这样糟糕的经历。
起先她还有心观赏沿途风景,到后面,连眼皮都懒得睁一下。
这样漫长的路,再华贵的马车坐着也不舒服。
可爹爹和娘亲当年打仗的条件比这还艰苦,她是将星之后,虽然打小养在深闺,但决计不能给爹爹娘亲丢脸。
想到这些,霍晚绛咬紧牙关,硬是扛了下来。
白日赶路时的劳累是其次,夜间蚊虫叮咬、野兽嚎叫才是最闹心的一遭,可以说白日和黑夜,他们没有一次好好休息过。
凌央的状况比她和阮娘要遭许多,久坐伤身,甚至好几回他直接昏迷过去。
幸亏有温峤准备的药,才让他勉强挺过,没有发烧。
他是个重伤初愈的人,还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又要赶这么长的路。
两个人虽然冷战,但霍晚绛当真担心他出什么意外。
说句不好听的,顶着烈阳流放去岭南的人,十个里有八个都能死路上。
她不愿眼睁睁看着凌央死在马车里。
马车行驶得极慢,一个月的时间,常人都能到岭南界了,他们一行人才刚入荆州地界。
秋意渐深,天气不再毒辣,凌央的身子稍微见好。
“在荆州歇息整顿几日,再继续赶路吧。”凌央气息虚弱,唇色比脸色还白,瘦得几乎只剩一具骨头架子,“我死在路上无所谓,你们莫要被我拖累。”
这些日子,霍晚绛和阮娘明里暗里对他的照顾,何玉于问一路上的辛苦,他都看在眼里。
所有人都在迁就他,所有人都在为他操心操肺。
他们几人比他好不到哪儿去,白白胖胖的于问已经累得瘦了不少;肤白清秀的何玉亦变得又枯又瘦,几乎晒黑得和从前判若两人。
就连霍晚绛颊上的软肉也消失了,竟让她的美貌少了几分锋芒毕露,月色下,多了西子皱眉的清婉绰态,是他不曾见过的模样。
凌央明白,再不停下脚步好好歇息一番,说不准他们都能齐齐死在荒郊野岭,无人收尸。
几人在一间驿馆前下了马。
凌央踌躇不前,沉默半刻后,他转身走回马车:“罢了,咱们接着赶路,找间客栈落脚。”
他现在的身份,不足以、也不够格住进专门接待大晋官员的驿馆。
霍晚绛却紧紧拉住他的衣袖,他低头,见她不断摇头,眼里有跃跃欲试的光。
凌央不想途生麻烦,更不想灰溜溜地被驿站的人赶走,假意不悦道:“他们不会接待我们的,何必徒劳?”
霍晚绛似是没料到他会拒绝,笑意僵硬在脸上。
其实他不确定自己的身份能否为驿馆接纳。
山野间客栈极少,且动辄漫天要价,环境更不能和驿馆相比。
月上柳梢头,山林间时不时可闻野狼啸月,最近的一处镇子还要走三十里路,这家驿馆毫无疑问是最优选择。
只要向驿馆说明来意,搬出他前太子的身份;再不济,霍晚绛的身份也何其显贵,拿出来摆弄摆弄,再拿些钱财、说点好话打点一通,不是没有希望。
这可不是他盲目自信,而是从前的作风留给他的底气。
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因性情、治国理念都与暴戾的晋帝截然不同,故而美名在外,民间百姓、大小官吏无不爱戴、敬重于他。
只是一场谋反后,大不敬和不孝罪名扣下,他从前的所有名声和美好,就什么也不剩了。
山高皇帝远,不知长安之外的人是如何看待他的。
雪中送炭的人不多,落井下石的人不少,他不敢赌。
更舍不得拉下这张脸,去低三下四地求人家。
霍晚绛还能不清楚他太要脸皮太害臊了?
谁还没有点莫名其妙的自尊和清高了,只是这个世道,太要脸面的人,根本活不下去。
她在霍家被叔母冷待挑刺的日子可不是白过的。
霍晚绛松开凌央的袖子,挽上阮娘的手臂,和她一齐上前扣响了驿馆的门。
于问在一旁紧张得满头大汗,双手不住绞着衣袖,小声问凌央:“郎君,你说女君这样能行吗?她的胆量怎么偏就在这种时候大得厉害?”
从前就算是东宫养的狗遛到这些穷乡僻壤,驿馆的人也要弯腰屈膝接应,他这个做下人的和凌央一样,都拉不下脸。
他心里对霍晚绛的钦佩不由又多三分。
凌央摇头:“我也不知道,且看看吧。”
不一会儿,驿站内当真有人来应。
只见大门一开,霍晚绛面上笑意更浓,又乖又甜,却绝无半分谄媚讨好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