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杯茶有些沉重,也有些不知所措。
周元从来不认为天上会掉馅儿饼,但今天好像是真遇到这种好事了。
雪桑夫人,一个和大晋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竟然会站在自己这边。
茶水还有些烫,周元没有立即喝。
他低声问道:“为什么?照理说你的立场应该向着叶尔羌,向着司马依。毕竟你是他的后母,也是他的妃子,关系实在亲密,没有背叛的理由。”
“嗯。”
雪桑夫人轻轻道:“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事实上也是如此。”
“我嫁给先王的时候,他已经七岁了,我才十九。”
“先王去的那年,他十九,而我已经三十一了。”
“离开他的那年,他三十六,我四十八。”
“这意味着,我一直照顾着他,从七岁到三十六,几乎三十年的时间。”
“他当然把我当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亦妻亦母,似长辈,也似知己。”
“外人自然也这么看。”
说到这里,她看向周元,轻轻笑了起来:“但没有人在意我怎么看。”
周元皱着眉头,暂时没有说话。
雪桑夫人继续道:“不只是我,整个西域,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
“人们在她们身上贴上了很多印记,温柔、贤淑、知礼、识体…数不清啊。”
“看似是褒奖,但却都是按照男人的标准来褒奖,因为他们认为这样的女人是好的,就把女人朝这方面去驯化,越符合他们标准的,就越是好女人。”
“所以…所有人都说我好,但你认为,我真的开心吗?”
“十九岁,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伺候了他十二年,我以为解脱了,结果还要继续伺候他的儿子。”
“我把司马依当成亲生儿子去看待,但最终,我要成为他的女人。”
“我该怎么接受?我该怎么在情绪上说服我自己?我该何以自处?”
“啊…其实没有人在意我怎么想,他们认为是对的,我就必须要怎么做,这样才是好女人。”
周元渐渐明白她的东西了。
他本来以为,雪桑夫人竟然是跨时代的打拳高手,但仔细品下去,才发现她说的是另外的东西。
古老的规则,压迫着很大一批人,被“父传子”、“兄传弟”的女人,只是其中最鲜明的代表。
她获得了赞美,但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把司马依当亲生儿子,但规则却要她和司马依睡在一起。
“我以为我可以忍。”
雪桑夫人道:“我的确也忍住了,我做得很好。”
“但是…年老色衰之后,你看啊,还不是被抛弃了。”
“我六十了,却像是只活到了十六,因为十六岁之后的我,早已不是在为自己而活着了,而是在为那些狗屁规则。”
“我这一辈子,被人称赞,受人尊重,但唯独活得不像人。”
“我像是一个牌匾,道德与贞洁的牌匾,被人供着,哄着,尊敬着,像死物。”
她低下了头,小声道:“我是命运比较好的,我至少还不愁吃喝,但其他人呢?”
“在婚姻上,在伦理上,承受着和我一样的苦难。同时,在生活上,还吃不饱穿不暖,动辄被打骂,被轮流赠送出去,当成猪狗牛羊,当成货物…”
“卫王殿下,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维护叶尔羌?我为什么要维护这个把女人当成奴隶的汗国?”
“我深受其害,我如何站在它那边?”
周元看向她,忍不住道:“但…你就那么信我?说实话,我们不过刚刚见面而已,你甚至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雪桑夫人道:“是的,我在这里,消息并不灵通。但我知道两件事,只有那两件事。”
周元道:“哪两件事?”
雪桑夫人看向他,目光清澈,认真说道:“你让女人读书,进太学宫。”
她的眼睛在发光。
这一刻,周元竟有些不敢与她对视。
他只是干笑了两声,没有回答。
雪桑夫人继续道:“你让翁洲那群被岛寇侵犯过的女人,去织布作坊重新做人,自力更生,并带着她们去了战场,让她们立功了。”
她的情报不灵通?还能比这更灵通的。
周元有一种羞赧感。
就像是做了一件好事,但却被一堆人围着夸,搞得人十分尴尬,心里又有些小得意。
雪桑看着周元,认真说道:“卫王殿下,西域的女子不想做奴隶,不想做牛羊,不想做货物,即使是…饱受赞美的货物。”
“我们想做人,想读书,想学习知识,想掌控自己的人生。”
周元闭上了眼睛,用力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他笑了起来,自嘲的笑。
关陆的例子,给了他一个启示,就是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聪明人,只要给他们不错的启发,他们就能打开全新的智慧。
至少在周元看来,如今的关陆比自己更像一个穿越者,更像红色的信徒。
而如今,雪桑夫人也给了他一个启示。
原来每一个时代,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