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注意之时步入庭中立在人群之间,当先便听到了老者愠怒的声音自紧闭的房门之中传出。他方一驻足,便见得那紧闭的房门訇然一开,一名青衣的年轻人在老者的指责声中被迫退至门外。 “……老夫以往的得意门生,竟也来劝老夫争名逐利,毁这一世清名么?!” 年轻人只是维持着长揖行礼的动作,垂下眼眸并不急于反驳什么。 此情此景难免令秦可帧无端忆起了昔日严庄领着一干狼牙军闯入宅中,以阖族亲人并同窗师友的性命胁迫自己出任伪官时的情形。 正堂之内精神矍铄的老者拄着木杖立于案桌前,目光锐利地审视着那人,复又朗声道:“你忘了初到东都时老夫与你说过什么了?这东都洛阳是无上天国亦是阎罗地狱,有人在此平步青云,亦有人在此永堕无间!” 这番话听得秦可帧心下微微一震,他忍下心中的些微厌弃循声看向那年轻人,却见那人行止之间仍旧是文雅谦和、礼数备至,倒也没有半分盛气凌人的模样。 年轻人见老者说罢,方才又是旁若无人地一礼,不紧不慢地微笑着劝道:“先生或是有些激进了,如今洛阳城百废待兴,正需有识之士齐心而为。学生今日前来,也是出于好……” “住口!” 老者盛怒的高喝之中,一方物事自堂内飞出,正正地砸上了年轻人的额角,又滚落到了秦可帧的脚边。 他低头一看,却是一方沾了血的砚台。 狰狞的伤口自额角蔓延至眉骨之上,汩汩的血迹已顷刻间流淌下来。年轻人讶异地抬起眼来,目光中有一瞬的无措,而后他却又是苦笑着向正堂的方向遥遥一作揖:“看来今日先生还不能决断……请三思。” 庭中的书生文士们不曾见过老者如此发怒,也俱是一惊,而后各自窃窃私语着指点起来。 秦可帧看向堂内的老者时,隐隐觉得他愠怒的面色之中又似掠过了些许的不忍与痛惜,却终究仍是厌弃地沉默着。 “……这就是骆玄先生的得意门生?……” “……恐怕学识是有,只不过啊,骨头太软……” “……别乱说,我听闻城破时,他也曾执剑斩杀数队狼牙,救下了不少人……” “……最后还不是被狼牙的酷刑吓破了胆,没几天便对着新主人摇尾乞怜了……” “……你也说了是酷刑……” “……好歹不若他那师兄……” 一番嗡嗡然的指摘令秦可帧这等旁观者听来也颇为不适,而当事的年轻人不改温和之色,只道了一声“先生保重”,便转过身去,也不擦拭面上的血迹,对一旁的议论置若罔闻地疾步离开了。 —— “你说的那个受伤之人……是什么模样?”林宣明听到此处,急急追问。 “雅人深致,不似屈从贼子之辈,更多的如今也记不清了。” “此后秦公子可还曾见过他们?” “……再后来,我便是在案卷之中见到这个‘骆玄’名字了。”秦可帧淡淡地说罢,复又侧过身来,神情漠然有如枯木,“林公子看起来是御史台的官。我且不问御史台究竟为何突然要插手伪官的判决……与此后之事相关的证物在圣武元年二百二十三号柜中,你大可亲自去看——供状,该给我了吧?” 林宣明依言将供状与笔墨交与秦可帧,见他行云流水地在末尾签下了名姓,终又是忍不住问道:“秦公子……对此当真了无辩驳?” 秦可帧这一次甚至不曾抬眼,只专心地写下一笔一划。 “我今晨见到了沈姑娘,她说……秦公子绝非惧死偷生之人。”林宣明有几分犹疑地咬了咬唇,忽而又扬声道,“她说,最后一次见你时,你已有些行止异常。但无论她怎么问,你只是反复说‘何谓善恶?何谓对错?’——再后来,你便是安贼新任的大理寺卿了。” 在听见“沈姑娘”三字时,秦可帧的手明显地抖了抖,连带着画押时的最后一笔也颤抖着有些变了形。 “林公子,这没有意义。”秦可帧冷淡地将供状递回,而后倚着墙阖上眼,好似真的入睡了一般,再未有一字言语。 林宣明只是垂眸,目光落在他的眉眼之间,好似想要多寻得一分蛛丝马迹,却只见到了满目疮痍似的倦意。 “走吧。”怀宴适时地牵了牵林宣明的袖口,好似也被二人所感,只是低声提醒道,“问不出什么了,不如去看一看证物。” “也是。”林宣明取过供状,如梦方醒似的轻叹一声,歉意地笑了笑,领着怀宴沿来路离开了大理寺狱。 推门而出的那一刻,日近西斜、晴光犹在,照见墙角冰雪莹莹,有如金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