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落在旁观者眼中,煞是可笑。 砚台之中的墨缓缓化开,苏沉璧垂眸盯了许久,终是艰难地抬起手来,取下了檀木笔架之上静静悬着的狼毫。 窗外天色渐暝,而蝉鸣愈烈。 苏沉璧以狼毫蘸过墨汁,那握着笔的右手手指已是骨节微微发白。他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落笔便是一行锋芒凛冽的字迹——“河南府司录参军事,臣苏沉璧言”。 只是挥毫书至那“言”字时,苏沉璧却仍是轻轻地翕动了一下眼帘,心念微动之间笔锋已是顿转滞涩犹疑。 待他写罢这一个“言”字,手腕却好似坠了千斤一般迟迟未曾抬起。直到那墨渍已扎眼地洇透了纸张,苏沉璧方才如梦初醒一般骤然搁下了手中的狼毫。 这与亲手杀害恩师又有何异?这与那等上赶着卖主求荣之人又有何异? 可他亦不能坐观先生在狼牙的酷吏手下一遍遍地于地狱中轮回。 纵使已带上了深深的自嘲,苏沉璧此刻的笑意却依旧算得上柔和。 有那么一瞬,苏沉璧甚至已恍惚地在想,既然金阙是以他一人的名义布下全局,倒不如由得对方抛弃自己转圜自保。 左右他苏沉璧不过是个失败的笑柄,待得东窗事发之时,正可同死谢罪。 但这终不过是一瞬间的荒唐念头。 苏沉璧轻轻抚摸着那张已然因墨渍作废的纸张。洛阳城破后风悲日曛的纷乱回忆利刃似的一幕幕得刺向他的脑海,而时至今日自己却已迟钝得一时失去了对那般锐痛的感知。 彼时他虚弱却也平静地蜷缩在昏暗潮湿的狱中,等来的不是狼牙夺命的酷刑,反是一道开释的命令。 他得以与顾清濯互相搀扶着走出那阴森无光之地。 此后养伤时,却是骆玄先生当先来探望了他,带来了玉楼多方斡旋保下一众士子游侠的消息,亦带来了这样一句话: “活下去。无谓的死节不过一时虚名,不论日后是否愧对于人,你们只有活下去,无论离开或是留下,能做到的才会更多。” 由此他放弃了逃亡,摧眉折腰甘为伪官,为报那一日恩情,也为不假手他人便能尽力护住羁旅于此的师友。 只是或许那时骆玄先生便已隐隐料到了今时——他终会亲手了结与旧日长歌门有关的一切,而后接过从前不敢想也不敢做的重担。 不过一瞬失神,苏沉璧旋即便起身而去,自堂前拎出了一坛酒来。 他并不擅饮酒,这一坛,本是备给顾清濯的。 夕阳已沉沉坠下天际,余霞如潮水褪去时搁浅的鱼一般零星狼藉,点缀云间。宅院近处蝉声渐止,显得远方不知何处的虫鸣越发悠远空寂起来。 苏沉璧拎着酒坛折返至内室时,目光猝不及防地在触及那柜架之时停驻了片刻。他素来将架上的书册依照门类规格理得整齐,独那一处是小心摞着各色信件,甚至还有三两画卷,信件之上又以一只青瓷长颈瓶轻轻压住。 他不由得上前一步,微微垂眸看着那些信件与卷轴,良久却是极轻地叹了一声,流露出些微无奈的笑意来:“……或许要让你失望了。” 思及那个据说也已离开了长歌门的人,苏沉璧心下反倒是并无太多的悲哀与不舍,因着很早便知这一日终归会到来。 他不会甘于一生都籍籍于山光水色之间,而她同样不会被吴越之地那偏安的太平幻象所束缚。 他们曾经的交集不过微山书院中的数年,那等好似有所不同又好似不过知己的关联在他北上两京欲求功名时便已散去了大半,此后直至范阳生变前的书信往来或许也不过是未尽的余音。 苏沉璧无法去想故人是否还如当年,毕竟他早已不是昔日同辈眼中温文内敛的年轻公子。 浮生急景,终归一别。 他移开了目光不再多看,只径自入了座,学着顾清濯往日的模样揭开酒坛,仰首便灌了一口。 酒味辛辣,入喉便激得苏沉璧猛地咳嗽起来,而后四肢百骸间的寒凉好似也被这烈酒驱散了些许。 窗外暮色四合,万籁归寂。 苏沉璧揭起镇纸下的宣纸,那一团透过了纸背的墨渍依旧显目。他借着轻微的酒气倦倦地微笑起来,随手将那纸张从中间硬生生地撕开。 纷纷扬扬的碎片残页被他信手撒开,一些便即时飘摇着落在了青瓷瓶旁。而苏沉璧重新取来一张压好,一手蘸墨挥毫,复又将方才的那一行字再次写下。 到得此处苏沉璧仍是痛苦地阖了阖眼,这一次却是果断搁下笔来,拈住一片残页紧握于手掌,另一手已拎起酒坛灌下了第二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