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二年夏——十三年冬 小璨新来总是去书房坐着。 不是父亲那间,而是当初小叔叔、罗家哥哥、素白姐姐,我还有小璨一起读书的那一间。 如今人人都去了,张先生也不再回来。 这屋子早空了,没了仆童洒扫,一推门灰尘铺面。 小璨倒不在意,每间隔三两日,就进来一次,也不许人跟着。 端娘不放心,又让我去看。 只见隔着门,她端坐在灰扑扑的桌椅边上,慢悠悠地铺了纸,磨了墨,写起字来。 写了些什么,不久后,我们也就知道了。 “外舅大人尊前: 阿娘在嘉兴可好?素来听闻嘉兴夏日炎热,要叫她少出门来,莫要中了暑气;也莫要多吃西瓜,免得肚疼。 璨恭请颐安” “外舅大人尊前钧鉴: 阿娘在嘉兴可好?近来天气已经凉了,阿娘衣服首饰还在家中,不知道有没有穿戴的,她何日回湖州来? 璨谨祝荣寿” 两三日一封,积攒到了秋天,已经有了几十封。 这些信当然都寄不出去,通通存在端娘那里。 且不说言语荒唐,徒然惹得舅舅伤心。句读之间又全是圈点,她自己认为这样写了方才清楚,生怕别人看不明白。这般不敬,舅舅想来会会生气的。 端娘一封封收好,又是叹气,又是落泪。 父亲如此颓唐,我们都不想打扰他,直到一日,小璨去问:“舅舅为什么不回信来?”他方才知道。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处呢。 到了冬天,小璨终于是不写了。 管家的事情,是我断断续续地做着。大事祖母过问,琐碎由我代劳。日复一日,我逐渐言语粗粝,脸皮也厚了起来,免得叫人欺我怕生面软。我毕竟不是母亲,可以那样温柔,又那般服众,让人又敬又爱。圣人垂拱而治,岂是我能够比得了的?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其余的时间,我们就跟着祖母读书,祖母也觉得过去太纵容了我们,断文识字、针线女工都荒废了,因此也着意严格起来,至少要在时辰上做足功夫。又说,如今不但我,连小璨都年纪大了起来,不能闲着。 我当然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是怕母亲走后,我俩疏于管教,胡思乱想,行差踏错。可是,就这么一个空荡荡的院子,无人往来,我们到哪里行差踏错呢,更何况,小璨的心智还如幼童一般。 祖母虽然管着我们,有些事情却比往日里又宽松了。譬如,过去祖母有很多锁起来的书籍:或是旧年存下的,或是当初一式两份专门为了珍藏的。现下却不再那么爱惜了,都叫云娇姐姐拿出来,任凭我们翻看。又说,不过是些身外之物罢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小璨拿了一本《楚辞集解》,是金陵书商唐少村刊刻的,头一页里印着他紧握书卷的肖像,上头写着“先知我名,现见吾影,委办诸书,专选善本。”祖母指与她看,说是早年间的刊刻笔画如何流畅,如何生动,如何没有匠气,又与我们后来买的书籍比对。可惜,我们都是些木头脑袋,也看不出来有多好。 用来比对的哪一部,正是罗家哥哥和小叔叔在家的时候,我们一同去书船上挑的。我想,要是罗家哥哥在的话,或许就能看出来好在哪了。 第二年春天,小叔叔回来了。 或许是新朋友的陪伴,或许是异乡水土不同,令他长高了,也壮实了,语言举止也沉静了下来,真如同一个大人了。 他依旧住在熏风堂后面的屋子里,每日间到祖母这里晨昏定省。只是不再像过去那般言语琐碎,爱开玩笑。规规矩矩的样子,令我觉得有些陌生。 去岁春天大寒,夏秋大水。今年先是大旱,又是秋涝。 阴阳失衡,天生异象,连带着园子里也怪异起来。先是熏风堂外那棵养了二十年的葡萄藤给冻死了,再不肯发芽。后是台阶下那株珍惜的御衣黄牡丹只管疯长叶子,整个春夏一朵花也不曾开。 祖母眼睛花了,看不清楚了,对花也没有过去那么上心,就任凭它们去了。 说到花,这一年,或许是家中没了年轻主母,别说院子中的各处花木,就连近年簪戴的包花也都一并取消了。 更早些时候,祖母爱花,曾经遍访名花,植于阃内,婢女们各个晨起簪花,喜红则红,爱紫则紫,随心插戴。年纪大些的,则摘了珠兰茉莉,压在鬓上,一路走过,幽香阵阵。 如今够了年纪的婢女都已经婚嫁,院子里只有几个怯生生的小婢,站在藤萝架下给祖母奉茶。 我端起杯子,那茶入口已经有些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