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县县衙后的官驿,统共才四间房。 在明帝国大部分县域内,衙门的公廨与馆驿,只比草棚茅屋多几层瓦片,是常见的景象。 和缙绅们的深宅大院比,寒碜得像马房谷仓。 县老爷被大驾光临的朱以派车队搞得措手不及,惶惶间,要属下去知会本县数一数二的缙绅人家,打扫宅院接待镇国将军一行,却被朱以派拒绝了。 郑海珠事先提醒过朱以派,自己在石板街上,就找机会问了巡按御史王雅量的书僮。 王御史轻车简从,今日微服换公服后,拿着都察院的小勘合,已经住到那简陋的驿馆里。 朱以派于是,并不把纡尊降贵的姿态端出来,而是诚挚地向知县道:“本将军与夫人在山中打猎时,不也是搭个毡帐歇息一夜?明日就走,不必扰民。给我与夫人一间房,给郑姑娘一间房,侍卫们仆从们在前厅、灶间和柴房安置就好。” 朱以派带着人进到驿站时,王御史主动将他的大屋让出来,搬到了东厢。 郑海珠叩门,代表朱以派发出共进晚膳的邀请时,王雅量也答应了。 这个席面,只有朱、王、郑三人。和面对朱以派时不同,面对一个御史文官,郑海珠有意让吴邦德回避。 此刻,吴邦德将货物用油毡盖好后,让许三跟着朱以派的侍卫们,去前院领几个馍来。 他自己,则穿过夜色弥漫的天井,走到亮着灯烛的西厢房外。 穆枣花正站在廊下,面朝窗户,手里一团被亮光照得分明的热气,鸟鸟升腾。 “枣花。”吴邦德沉声唤她。 “呀……”穆枣花肩膀一抖,倏地转过身来,那团团的热气,原来出自手中两个白面大馒头。 见吴邦德没有表情地看着自己,穆枣花眼中惶恐更深。 她举着馒头,嗫嚅道:“是,是郑姑娘拿出来给我的,她说可以吃。” 吴邦德道:“我从那边走过来,你没听到脚步声?” 穆枣花辨出话里的责备之意,老实地点点头。 吴邦德做个手势,二人走得离西厢远了些,吴邦德才又开口道:“里头有王御史的书僮,有小殿下的侍卫长,安危无虞。郑姑娘打发你出来守着,你就该盯着周遭,而不是想听他们在谈什么,以至于我这样一个大活人出现在你身后,都浑然不觉。” 穆枣花眼观鼻、鼻观心,垂首听着。 吴邦德的语气里添了几分严厉:“你今日还只是扮作一个丫鬟,若将来是随着我刺探敌情呢?也这样心不在焉擅离职守?你方才在听什么?他们说的,你听得懂吗?” 穆枣花听到“随着我刺探敌情”几个字,心中怦然一动,再听到“你听得懂吗”几个字,心动又变成了刺痛。 是的,她和郑姑娘,是两个世界的人。 穆枣花不知怎地,有了回答的勇气。 “吴公子,我觉得郑姑娘很了不起,我想学她,和贵人们打交道的样子,将来或许有用。郑姑娘不也说,我们情报员,各色人等都要学得像么。” 这句听起来像顶嘴的话,倒未再引来吴邦德的训斥, 他顿了顿,指指穆枣花手里的馒头:“趁热吃吧,天确实冷。” 穆枣花递过一个:“吴公子也吃?” “我不饿。” 穆枣花咬了一口馒头,见吴邦德的目光也投向西厢那扇亮堂堂的窗户,忽地又道:“公子,方才我陪着郑姑娘进去时,看到那间屋挺像样的,桌凳一撤,铺些稻草,就能睡得舒坦。待他们吃完了,我去收拾收拾,公子就可以不住柴……” “枣花,”吴邦德打断满脸殷勤的姑娘,“郑姑娘出银子雇你,不是让你来伺候我的。你若满脑子想的,是怎么把我伺候得舒服些,那你不必去登州和辽东了,现在就回南边,把陈三妮换来。” 穆枣花的神色,从小心变成了戚然。 吴邦德浑无动容,仍冷冷道:“李大牛呢?” 穆枣花强打精神:“他申时禀过郑姑娘,去城外坟地祭奠家人了。” “家人?他不是和你一样,原是兖州的农户么,怎么又成了掖县人?” “回公子的话,大牛的娘子,是从掖县逃荒过去的,此番大牛替他娘子来烧些纸钱,给地下的二老说一声,添了外孙了。” 吴邦德低低地“唔”了一声,不再揪问。 穆枣花继续沉默地啃馒头,终于啃完时,那一个男情报员李大牛,踏进天井来。 吴邦德走过去:“你找着坟地了?” 李大牛暗然:“俺媳妇说的地方,俺是找着了,但那片坟,都被野狗刨过了,俺也不知道哪些骨头是俺老丈人和丈母娘的。 俺只能,把剩下的骨头都捡在一起,重新刨个坑埋了,烧了纸钱。 想来,坑里其他骨头,也都是俺媳妇的乡亲,闹灾荒时没把她吃了,俺也谢谢人家,烧点纸是应该的。 俺刨完坑,去找了几块大石头盖严实些,免得再给野狗刨出来。所以回来晚了,请公子责罚。” 吴邦德在屋檐的阴影里,静静听着。 他对野狗刨尸的场景,并不陌生。 李大牛的声音,好像变远了。 吴邦德耳边,只有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哭声,那是在辽东的一片河滩边,他捏着一条澹绿色的裙带,在哭,比不远处那些被他发疯一样打走的野狗的呜咽还难听。 吴邦德感到脸颊上淌过凉意。 感谢夜色,哪怕近在迟尺,也不会让人看见眼泪。 “下雪了。”穆枣花忽然叫道。 李大牛也摸摸鼻子,又伸出手掌朝着夜空。 “呀,真的下雪了,”抱着一搂馍的许三从前院回来,将吃食递给吴邦德和李大牛,一面开口道,“吴公子,咱得在五六日内就从登州出港了,不然,那船就冻在辽海喽。” …… “老爷,外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