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街面上进行的买卖都是些小买卖,数额更大,或者不欲为人所知的买卖是在街道尽头的一处小酒馆里进行的,这小酒馆白天黑夜都开门做生意,晚间尤其是她的主要营业时间,酒馆用所在的坊市起名为“群贤馆”,不过大多数混迹于灰色地带的人们更喜欢用“方相肆”来称呼这里,方相是管理死亡、丧葬和死人的女神,传说中死者下葬之时,方相就会出现在墓坑旁驱赶侵扰死者的孤魂野鬼。
这家小酒肆之所以起这样的一个名字,大概是与他附近的地段有关系的。在酒馆西侧数百步外一片小小的给穷人埋葬的墓地,有好多小小的坟墓,因为乱七八糟地埋着死人,老是发出阵阵的恶臭;而酒肆的另一边,是一片一直伸展到金光门才止的荒地。佣仆、无人收管的外乡人和赤贫如洗的穷人的尸体都抛在这儿;野狗和乌鸦就在那些尸体上面大开葬宴。这片阴惨惨的荒地发出来的腐臭,使附近的空气都受到了它的影响。很难让人想象这里距离堂皇庄严的皇宫只隔着几个街坊。
酒肆的门口挂着一块画着方相的招牌,传说中方相身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是一位凶神,而某位穷困潦倒的蹩脚画家的手笔又替其增添了几分丑陋。一盏被风吹得晃来晃去的小灯,照着这位可怜的凶神,更增添了几分恐怖。但无论如何,这—点幽暗的灯光已足为够唤起客人们的注意力,把他们吸引到酒肆门口来了;就另一方面说,灯光究竟也把笼罩着这条污秽小巷的黑暗或多或少地驱逐了一些。
客人一进小而矮的门,走下用石块胡乱叠成的步阶,就可以来到一个烟雾腾腾,炭火熏黑了的潮湿房间。
在门的右面,靠墙砌着一个炉灶。明晃晃的火焰在灶下熊熊燃烧,灶上煮着各种盛在各种器皿中的食物。在这些食物中间,有该店的特色菜羊血肠和永不变换的杂烩丸子;杂烩丸子的原料究竟是些什么,那是谁也不愿意知道的。烹调这些食物的厨师就是这家酒房的老板娘兼女掌柜安五娘。
炉灶的一边,在一个不大的开着的壁龛里,放着一尊小小的用木雕菩萨像,当时的长安人经常供奉来保佑家宅。为了供奉这位尊敬的神灵,那儿还点着一盏小小的长明灯。炉灶旁边放着一张污秽不堪的小桌子和一只红漆小凳子。这张凳子是安五娘有余暇时坐的。
沿着墙壁,不论是左面和右面,炉灶前面也一样,放着好几张吃饭用的旧饭桌。桌子的周围是粗糙不堪的条凳和跛脚的小方凳。
天板上吊着一盏黑陶挂灯,灯里面放着四根灯草。灯光连同正在灶内熊熊燃烧的火焰,不断地把笼罩这个地窖的黑暗驱逐出去。
在那道作为酒肆入口的大门对面的墙壁上又开了一道门。那道门里面,是另一个比较小、也比较干净些的房间。墙角上点着一盏里面只有一根灯草的油灯,幽幽地照着这个房间,在半明半暗之中只能够看到一部分地板和两张餐桌,那儿算是这家酒肆的贵客间。
大唐高宗大圣大弘孝皇帝麟德元年,上元节,戊时点后一刻钟左右光景,方相酒肆里的客人特别拥挤。喧哗和吵闹不仅充满了整所酒店,而且响彻了整条巷子。安五娘跟她那个面颊有刺青的吐谷浑女奴正在忙碌地张罗一切,竭力去满足那些同时从四面八方闹嚷嚷地向她们提出要求的饥饿的顾客。
安舞娘是一个高挑结实,脸颊红润、但在深栗色的头发中已经夹杂着许多白发的四十五岁的女人。她在年青的时候本是一个美人儿,但是现在,她那张端正的脸却被左脸颊上一道伤痕弄得非常难看。没有人知道她脸上的伤疤的由来,只能从她的发色和姓氏中猜测她的祖上应该是胡人。不过这条街上的人们并不在意这些,她那殷勤的态度和快活的性情还是吸引了许多顾客,尤其是其高超的烹调手段,更是得到了众人一致陈赞。
到方相酒肆来的都是下等人:木匠、陶工、铁匠、染坊匠人,以及一些无可救药的酒徒——掘墓人、杂耍艺人、戏子、伤残老兵、假装残废的乞丐、长安恶少年以及娼妓。但安五娘对客人并不苛求,而且不去过问他们的一切细节,因为这儿并不是勋贵、士大夫和五陵少年来的地方。尤其是,在宽宏大量的安五娘的眼中看来,既然高悬在天空中的太阳对贵人和穷人都一样,既然有人为了贵人开设酒楼和旅馆,那么穷人也就应当有他们自己的酒肆;除此之外,安五娘还非常确定:从某个杀人犯或者骗子衣袋里拿出来的贞观通宝、大业通宝,跟住在紧挨着皇宫的太平坊、光禄坊的贵人或者五陵少年拿出来的钱是丝毫没有差别的。
“安五娘,真见鬼,你还不把那该死的杂烩丸子搬来吗?”一个脸上与胸前满是疤痕的年老兵喊道。
“我敢打赌,那杂烩丸子的肉是陈七替她从金光门那片荒地上拿来的,那是还没有给乌鸦啄光的死人身上的肉。这就那些恶鬼才吃的杂烩丸子的原料!”坐在老兵身边的一个乞丐喊道。
众人对这假装残废的乞丐的恶毒玩笑,发出一阵响亮的哄堂大笑。但是看坟人陈七,一个鼻头通红,神情冷漠的结实的矮胖子。对乞丐的玩笑显得很不高兴,因此他冷笑大声说:“安五娘,听我这个老实人说:当你替这个污秽的胡九(这就是那个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