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久了,她已经懂得琢磨别人的脸色,发现了露生眼中一闪即逝的泪光,这时候也发现金少爷不在这儿了,讷讷地住口,想了想,仍道:“咱们不说这个。小爷,你总要让我尽尽心,就真惹火了航琛,他打我两下也就完了。”
“他要是真容得你做主,何至于你今天一个人来呢?”露生截住她的话,“刘太太——春杏,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但你犯不着为我冒这个险。”
露生知道她这次来绝无恶意,哪怕照面时不确定,此时也已经万万个笃定,确信春杏是当真来报答那段逃出金家的恩情,她们不知道金老太爷的“打死”其实只是一句恐吓,所以她们把这段救命之恩牢牢记在心上。过后的这些年里,再也没有人像金少爷和白小爷那样善意地对待她们,他相信她是凭着这点回忆才要涌泉相报,或许还有一点告慰她姐姐的心愿。
他回握她的手,像握住翠儿或是娇红的手,“刘太太,我和刘厅长关系不睦,这事儿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化解。再者说做生意,也不一定非要来重庆。其实今天我和曾委长已经商量过了,他马上要去广州赴任,我跟着他去,事情都已经商议定了。”
一言既出,大家和春杏一起愣住。
他们刚才都有些尴尬,刘二太太到底是小民出身,床头功夫枕头风,怎好当着一群外人说出来?况且自己被刘航琛压了一头,末后却让一个小老婆来救场,怎么想都不是光彩的事情——但因刘二太太报答恩情、又是仗义相援,谁也不好出言。此时听露生这样回拒,以为真和曾养甫商量好了,虽然意外,却也甚妥帖。只有曾委长心里咯噔咯噔:他是真的打算叫露生去广州!原来人家早就猜到了?!
什么人精啊?!白吃了一碗大辣椒,曾委长冤枉。
但转念一想,这也许是白老板的托词也说不定。曾委长已经陷入薛定谔的真话怪圈,听刘航琛也是句句瞎话,听露生也是句句瞎话,那句都像哄他,他是虽然有智可惜智迟,在这些千层饼面前总是要怀疑一会儿。忍不住把露生拉到一边儿:“你怎么知道我要带你去广州?”
露生有些好笑:“您跟我说过的,原来忘了?”
“我说过?!”
露生笑得捂着肚子,心中却是苦涩:他也知道拜托姨太太帮忙是有些折损面子,但若是春杏早来几天,或许他敢担这个笑名,请她斡旋一番——那时候他是真的不服刘航琛。曹怀椿驱逐金家,打的是光明正大的商业战,并且师出有名,他拒绝的理由和能力都让露生心服口服,但刘航琛凭什么?凭他会在四川搞人脉、拉关系?凭他攀龙附凤、借着宋子文的权势做了这个四川财政厅长?
败给孔宋一次,现在他们的阿猫阿狗也敢仗势欺人,刘航琛会做生意,那也是曾养甫一张嘴说出来的,真要过过招,谁胜谁败还不知道呢!
他那不服输的心气上来,硬顶着在重庆走了六天山路。可是六天走完下来,方知自己小看了刘氏,这人不仅能钳制重庆城的铺面厂房,经济居然也搞得有声有色。
妓院?有,烟馆也有,可是你不能用高标准的道德去要求这个1936年的城市,一个远在西南、刚从经济重创中恢复过来的城市,它在银灾和法币乱局之后展现出惊人的恢复能力,露生还记得去年来到这里的时候,街市满目萧条,现在却是欣欣向荣,食品和日用品的价格回升回落,总之是一个稳定的状态,虽不及江浙品类繁盛,但足够维持百姓最基本的生活需求。
露生还走回了当初包下的那间客栈,老板娘亦认出他,热情地打招呼:“唉唉!病好了没有哇?你比原先气色好了!”
“都一年了,什么病不得好?”露生笑问她:“如今生意怎么样?”
“好多了,家里穿得起衣服了!”
这话拿到八十年后,或许会被盖章一个阴阳怪气,而露生知道她是由衷的赞美,他记得去年来赁这个客栈,老板娘一串儿孩子,全光者身子,现在大的那个有裤子穿了,小的孩子也都有个破褂子在身上。
多么可笑,一家人穿得起一条裤子,吃得起糙米粗面,能把经济搞成这样,就算有才能了。如果再多给一些时间,露生想,刘航琛未必不能振兴四川经济。可恨这样一个小人,居然腹内有学,他为人的确不算磊落,可他的才干却不是假的。
要是自己来这里搅和一番,斗不斗得过不好说,再因抬价灌价叫好容易活着的老百姓又过不下去日子,这又算什么呢?
这最后的几天消磨了他的意志,其实心里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了。好几个晚上,大家都睡了,露生在井口洗着衣服,想古话说情不立事、善不养财,自己大约是真的既不能立事也不能理财,躲在别人背后的时候,觉得出谋划策很容易,可是真要决断什么,他下不了那份狠心。他失去了一些为之献祭和牺牲的目标,独自上路却是举足彷徨,想起那个人来,伤心且怨,咬牙哭了一阵,仍是彷徨。
他生性不愿与人为难,心知再勉强就不是勉强自己了,是勉强大家,他们情分也尽了、力气也尽了,合该松手。说去广州,一半是托词,一半也是真心,又见曾养甫如释重负的神情,不觉起了顽意:“曾先生,到重庆来十几天,你终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