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夏秋 1642年 转眼到了夏天,父亲却又不让我去管理丝绸行的事情了,说是外头聘请了一位姓李的先生。也好,坐贾行商,贩卖丝绸、桑叶大多都需要四处走动,迎来送往。我如今年纪大了,并不相宜。再说,外头又这么乱,父亲也不放心我出门去了。 于是,我又终日赋闲在家了。 近来,祖母的院子里热闹了起来,自从小叔叔回家,收拾了那一带的屋子住下,就总有客人往来。 和父亲不同,小叔叔交往的都是些读书人。 有时候,他出门去拜访什么顾先生、李先生。有时候,又有一位小顾先生上门,不知道是不是那位顾先生的子侄。此外,常来的还有一位带青州口音的小李先生——这口音我也是在丝绸行听来才知道的。 当来,来往最多的还是周家哥哥。 他们也不喝酒,也不赏花,也不吹奏笙箫,也不读书写字,更不要仆童婢女倒茶伺候,只是整日关在屋子里争论着,吵着吵着,声音就大了起来,隔着窗子都听得到。幸而这园子里总是没人的。 有时候吵完了,人就散了。只留下小叔叔和周家哥哥。如今他们都成了大人,不再像小时候那般总是笑意盈盈,而是都皱着眉毛,一脸不快。 我和小璨路过,就听见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又说天下是万民的天下,绝非是一家一姓的门户之计。 一家一姓我当然知道指的是些什么,这多少是有些大逆不道了。再说,谁不明白,自从嘉靖朝开始,江南富庶,种桑纺纱;湖广丰饶,产出稻米,不是为了皇家,还是为了谁呢? 我又听见他们说长江防务。周家哥哥说:后金数次打到河北,甚至兵临北京城外,烧杀抢掠,无所不至。山海关是防不住的,长江一样防不住。 小叔叔则反驳:山海关防得住,长江也防的住。前者只要有猛将守关,北京尽可无虞;后者长江天险,东吴屏障,当年曹操百万大军尚且打不过来的。 周家哥哥又说:猛将未必有,长江也未必不能渡,不然北宋何以宗庙隳颓,三宫出塞。百年间大浪淘沙,砂石淤积,水道狭窄,天险再难凭。如果战火真的烧到长江,坐镇应天府反攻尚可,守城是万万守不住的。 我听了心里一惊,如何就到了这般田地了?北京尚且远,应天府却这样近,若是也守不住了,那湖州呢,那我们呢?再说到底是谁要打进来,是死灰复燃的李自成,还是去年退兵议和的多尔衮?为什么各个说话都这么不算数? 偷听人家说话是不对的。我们站在那里,又听了许久。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我很想推开门问问:罗家哥哥,咱们前些年说嘉靖皇帝的内阁大臣写青词的时候,你分明不是这样说的,你是赞同有道则仕无道则隐的。小叔叔,你当时虽然与我们意见想左,可是经历了徐家表姐的事情,你就没什么动摇改变吗?再说,我们经商人家,你看不到如今家中受了多少官府盘剥,还比盗贼少? 朱家的天下、百官的天下,咱们有什么责啊! 你们以为只要自己说天下是万民的天下,不是门户之计,那就不是了? 我如鲠在喉。 小璨却觉得他们说的很好,想得很对。 “周家哥哥的主意变了,你也觉得好?” “怎么不好,连五柳先生尚且迷途知返,觉今是而昨非呢?”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小璨这时候既记得陶渊明,也知道左传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同她说什么都如同给聋子唱牡丹亭还魂记罢了。她非但不忧心那间屋子里的话题,反而又对她的周家哥哥敬意倍增起来了。 小璨嘟囔着:“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是非之而不加沮”。这话本来是说宋荣子,哪怕两京十三省的人都说他坏话,他也不会丧气。这样看来,小璨简直是周家哥哥的一条影子,同心一体。 又何止呢?一如当年,周家哥哥是她抓周要抓的孔圣人。想到这儿,我忽然想起那个弗朗机番人拜访祖母的那一日来,哪里是孔圣人,怕是番人眼中的天神吧。时隔两年,周家哥哥在回来,在她心里怕是如那天神的儿子死而复生一般了,只能让人越发虔诚。 不对!小璨已经十四岁了。她的心思到底是什么呢?一种异样的感觉忽然浮上我的心头。 小叔叔和罗家哥哥这样的讨论越来越多。小璨也不再站在门外,干脆推了门进去听。小璨去了,他们依旧争论的热闹,只是有时候会突然打住话头。小璨也并不在意,并不追问。 我发觉,他们也不只是唇枪舌剑,只是讨论,而是开始舞刀弄剑起来了。 火门枪,碗口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