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夏 1642年 小璨这些日子不言不语,不知道在哪里翻出了花青、藤黄、曙红的颜料,照着当年弗朗机番客送的那幅西洋画学了起来。 那西洋画是一幅人像,一个美人,手里捧着一串葡萄。因着当年在祖母处,那番客见了徐青藤的葡萄,回去就按照他们的画法画了一幅来送祖母。 我瞧着并不好,想来他也不是专门学习这门技艺的。 小璨照着画了,更加不像,一幅纸面给涂抹的全是颜料,死死的,让人看着都透不过气来。又过了几日,她举一反三,自己创造起来了,先是画了一幅人像,说是父亲,后来又在纸面上添了好些个人,看起来是围着一张圆桌,喝茶吃饭的意思。 “这个是谁?”我指着一个口歪眼斜的人问。 “这是周家哥哥”。 “这又是谁?”这人拿着花,手指晕染开来,比花瓶口还粗肿。 “这是阿姊。” 凭借着衣服颜色,我逐渐认出小璨和小叔叔来。 这画的应当是那场端午后的宴席。 “怎么没有冯六郎?”我问。 小璨也不回答,末了只说:“他又不是我们家的人。” “这个呢?站在帘子下面,只露出半张脸的那个白头发的呢?” “那是端娘。” 虽然没有小璨涂抹的那么夸张,端娘也已经生了白发了。鬓下一簇一簇的,遮盖不住。 这些日子,操心的事情这样多,怎能不让人白头呢。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当了家才知道万般难。 崇祯十四年,湖州大旱,桑叶少产,价钱上涨。好不容易维持,蚕丝却如同草芥,难以卖出去。 崇祯十五年,也就是今年,桑叶“贱如粪土”。为着商路断绝,欧罗巴买卖骤减;也为着去年丝贱伤农,春蚕、夏蚕皆严重歉收。头叶连同二叶大多被连枝带叶剪下来,抛置于野。 如今,一年已经过了四分之三,我们这样的人家,桑蚕收入还不足好年景的三分之一,莫说普通桑户了。 若说种稻呢,五月里一场雨也没有下,旱情延误了农时,尽管车水、戽水灌溉日以继夜,但栽秧率还是不足往年的十分之二。六月初九,好不容易零星下雨,抓紧抢种,时令却已过大暑,临近立秋。迟栽下的秧苗,哪里耐得住风霜寒露。早稻没有收成,晚稻每亩不过几斗而已。 今年的谷梁有多贵?每石米从一两二钱涨到三两六钱。六月上,竟然值银八两左右,这哪里是吃米,简直是吞金吞银了。 “民初食豆麦,次糠秕不给,煮榆皮、橡粟食之,僵尸载道。天竺山掘地三尺得土,名观音粉,聊济旦夕,食之不饥,民赖以活。”出门望去,真个“鬻妻女者亦不论价”。 官府呢,处处催逼,田租赋税,一旦超期,就要遭受责罚,两条“血杖”,打的人双股满鲜横流。 在这样的时事面前,我当初写的《稻桑策》犹如废话,就连让周家哥哥连功名都革除了的那匹税赋论又有什么用呢,怕是桑弘羊在世也没法子罢。再说,无论百姓是缩头不语,还是出头请愿,任凭我们说什么,大老爷他们不听不见不为,怕是也不能听、不能见、不能为吧。江河日下,哪个又真能够砥柱中流呢。 罢了,一门十几口人,等米下锅,我没心思想这些。 幸得祖母的娘家想起了我们,松江田产多,送了35担米来。嘉兴今年灾情少,舅舅又给了两担,我们方才过关。 父亲拿着舅舅的帖子,在手中握了良久,才说:患难见真情,难为他们了。 这些时日,只有冯六郎常来走动。 沂园已经荒废了大半,外头又乱。担心遭贼,父亲让人伐了竹子木条,将园子中间分隔开来。又为了出入便利,把书房和小楼之间的门给拆掉了。于是,每每有人到书房去,遥遥可见。 见到冯六郎过来,我远远地朝他行了礼,他也回一礼。他每次来都穿着不同的袍子,月白色的衣衫搭配着靛蓝色的丝绦,草绿色的衣衫搭配玄青色的丝绦,葡萄紫色的衣衫搭配鹅黄色的丝绦。 我瞧着那些衣裳,捉摸着或许外头又流行了新的花纹样式,不知道我家织坊里跟不跟得上?想来,新来的李先生定然是自有安排吧,他一辈子营商,见识定然不知道比我一个连湖州都没出过的小儿女高到哪里去了。 我又想,这冯六郎鲜衣怒马,富贵非凡,一直这样有钱,这样光鲜;而我父亲那样颓唐,我们家又这么落魄。他一趟一趟地从杭州来湖州,一来二去地与父亲见面商谈,到底在谈些什么呢? 我很想知道,但我又明白绝不能站在那窗下旁听。冯六郎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