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我去祖母那儿,路过罗家哥哥的屋子,特地往里一瞧。正在探头探脑,忽地肩膀上给人拍了一下,吓得我三魂去了两魂,七魄丢了六魄。 “贼头贼脑地做什么呢?”一回头,小叔叔笑嘻嘻地站在我后头。我嘴巴一撇,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管他什么尊卑长幼之礼。 “脖子都给抻断啦!”小叔叔幸灾乐祸:“不必瞧了,那泥人,颖棠早给收起来了!” “什么泥人?”我说。 “为什么收起来了?”小璨说。 “什么泥人,你姐姐这个心眼比绣花针还小的人最清楚。”小叔叔朝小璨眨了眨眼,只当我是葡萄架下面的风,瞧不见一样。“收起来么,倒也不为什么,就是为了你姐姐不喜欢瞧见呗,她看了又要气恼。” “她为什么不喜欢?她气恼什么?她不喜欢泥人?我瞧着挺鲜亮的!再说我记得她许小玩意儿呢”。 “不用问啦,她就是不喜欢鲜亮的东西,也不喜欢旁人的小玩意,尤其不喜欢旁人有鲜亮的东西,有小玩意。” “姐姐为什么不喜欢罗家哥哥这里有鲜亮的东西,为什么又不喜欢这里有小玩意?” “那我就不知道咯,你去问她咯。” 这两个人比一对小旋风还聒噪,我恨不能像孙悟空一样变成总旋风,给他们一人一棒子。 小璨刚一回头,见我沉着一张脸。还未开口,罗家哥哥就来了。 “怎么都在这儿?” “颖棠哥哥,我来找你。”阿弥陀佛,小璨转头忘了刚才那茬。 “路过,路过。”善哉善哉,小叔叔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我不言语,人家收起来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再说了,我也不是来瞧这个的。 我们进屋去的时候,徐表姐坐在榻上,一众小婢正绕着她出神呢。 “徐姑娘,说下去呀!”见我们来了,徐表姐起身略停,便有人催促道。 “瞧我把她们惯的越发没规矩了!”祖母话虽是责备那小婢,脸上却挂着笑意,看来也是正在听徐表姐讲话,听得也正入神呢。 一整日,我们接连着问: 那京城里是怎么过节的? 冬天下了那般大的雪可怎生出门去? 那蜀中是不是真是道路艰险直插青天? 那成都是不是正如天府一般,沃野千里不输苏杭? 还有那云南到底是什么个所在,莫非真有那猕猴大象,诸般野兽? 徐表姐一连喝了半壶茶都不得停歇,见她杯中空了,我们各个争抢着去倒水。 到了今日,我方才知道天地之间,居然有这样见多识广的女子。这些年,素白表姐跟着她父亲一路走南闯北,四处赴任,什么奇闻轶事都见过,开口说起,信手拈来,比那说书的女先生不知精彩多少倍。 这么比对素白表姐可不公平,那说书的知道的不过是些书本上的公子小姐、帝王将军,素白表姐讲的却是活生生的风土人情。 “那女状元可是真的?”待到素白表姐说起蜀中的时候,小叔叔便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走到邛崃时,我倒是路过了一处山,山顶上有座崇嘏庙,供奉着“王蜀女状元黄崇嘏之墓”的石碑。山下有崇嘏山,崇嘏塔、状元桥。” “徐姑娘,你到塞北去,到川西去,离家那么远,心里不难过吗?”一个名唤银红的婢女问。 素白表姐却说:“天涯若比邻。起初瞧见那八月天气里,草木枯黄,风霜满地却是令人害怕;看见那些人语音不同,服饰各异,又见黄沙遍野,鼙鼓悠悠,就觉得心惊。但打交道起来,人情却又很像,无非是父母疼爱子女,兄长关心弟妹,塞北蛮夷、川西土司也不过是那样的。” 我真是好羡慕素白表姐,处处都去得,样样都见过。简直是女中郦道元、徐霞客。我也好想骑马坐船,离开湖州,到那四面八方,名山大川去。 可是我总是给管家的事情绊住,给看管小璨的事绊住,哎! “素白姐姐,这天下还有你没去过的地方吗?”小璨问。 “那可多了,别说没去过,连听也没听过的地方都有好些个。万历二十九年,那弗朗机大儒利西泰到了京师,将《万国图志》献给了神宗皇帝,神宗皇帝又让太仆寺少卿李之藻比对着,绘制了《坤舆万国全图》,赐给我父亲一份。 那图是椭圆形的,用好些颜色描绘而成,亚美利加洲用粉色,亚细亚洲用赭石色,欧逻巴洲和利未亚洲用月白色,山脉用淡绿勾勒,河流以双曲绘写,海洋用深绿色画出水波纹,天竺挨着小西洋。中国只是亚细亚洲的一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