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秋 这年秋天,小叔叔和罗家哥哥院试将近,不能再同我们混玩。 学堂里,就连一向和蔼的张先生也变得严肃起来,动不动就要呵斥人。原本的游戏文章不做了,诗词歌赋也不读了,整日里尽是些“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之类的无聊题目。 我听着先生解析题目,分析着什么,如同道士念经: “文字取字《论语·泰伯》,讲的是孔子称赞尧的伟大,国民都找不出词汇来形容赞美;尧的功绩卓越,简直与日月争辉。所以作答之时,务要先去颂扬古圣先贤的化育之功,后要颂扬当今圣主英明神武,再及自身如何发愿辅佐。” 说这些漂亮话有什么用呢?皇帝就是瞧见谁的漂亮话说的好就录取谁当官?真个是让人昏昏欲睡,幸好我和小璨,还有素白表姐只用听着,不用动笔。反正我们又不考试,没得白耽搁时间。 下午临一个时辰的字还不算完,张先生又要教小叔叔和罗家哥哥写策论。 这一日的题目是: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 先生先是破题解释:古者民朴而化淳,上少欲而下尠伪。日中为市,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化淳也。 “圣人为何这样说?”小璨听见可不困了。 “先生你出了门,到丝行埭去看看,休说日中,就是月上中天,那些装了绫罗的船还在南来北往,交易不休呢!若是照着圣人这般耽搁,怕是到了年底,连一日的货物都运送不完,白白给烂掉在仓库里了。” 我竟不知小璨说话这般有道理。 “休要胡闹!出去玩耍!”张先生一声喝止了她。 于是我们就给先生撵了出来,我倒并没有生气,一则坐着那么久,太难受了,二则这圣人确实不通,说的话也与我们平日的见识对不上。幸好他不来管我们湖州的事,不然我们这商贾人家怕是要给他饿死了。 我们三个正在院子里东游西逛,小叔叔和罗家哥哥也放学了。小璨是个死脑筋,非要问罗家哥哥先生讲的对不对。 罗家哥哥在学堂里好像认同先生一样,这时候却说:那圣人生在千百年前,又不是鬼神,哪里想得到今天的事情。治国理政最重要的是让人人各得其所,任凭百业兴旺,而不是妄加拘束。 是了,做文章就是做文章,和过日子也并不是一回事,朝堂上那些老爷们也是这样想的吗? 不过我们还是别想这些事情的好,想多了徒增烦恼。 正走着,忽然下起雨来,我们连忙挤挤挨挨地跑到那条读书船上避雨。 这条读书船是祖母春天的时候差人做的。早就做好了,此刻在系在岸边,停在那光秃秃的地上。 雨打芭蕉夜读书,本来祖母想的是好的。可是今年大旱,处处缺水,为了让着园子里的溪流不至干涸,家丁早早就将墙内进水和出水两个口子堵了,垒砌了一道泥巴闸口。 这下子,活水变成死水,塘面上蚊虫滋生,要是不小心挽起袖子走过去,不一会就给盯了一个老大的红包,这还怎么读书呢,就只能远远看着了。 再后来,小叔叔不知道受了张先生经济文章的启发,还是听见仆童说这湖州城里缺水,人畜庄稼都受了影响,就自主主张,将那淤泥筑成的堤坝掘了开,放了水出去。我们这个荷塘也就彻底干涸了,只留下一片巨大的龟裂。 我原以为小叔叔这般闯祸,害的我们连荷花都看不成,祖母定然会责骂他,谁知道祖母却并没有,只是将他揽在怀里说道:“我儿宅心仁厚。” 小璨不知是看了山海经还是什么志怪文字,说这是赤地千里。小叔叔就嘲讽她夸张胡言,沿着大运河一路走到北京才又千里呢。 “那大运河也干了吗?” 真亏小璨想得出来。 雨越下越大。池塘里的泥土太干了,反而不吸水,积攒出一片清浅水面来。昔年放置的石墩子一个个立在那浅水中,呈现出一种说不出的奇妙景色。 船舱太小,我们人又太多,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心跳。我一抬头差点撞到了罗家哥哥的下巴,小璨转了转脑袋,将我的胸前怼的生疼。素白表姐敛衽站着,小叔叔站在她近旁,半边袖子给雨淋了去,正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我心想这雨下了许久,怎么没人来寻我们,难道都把我们忘啦?转念又一想,却又盼着他们不必来了。此间乐,不思蜀。 “母亲修这座船的时候,可没想到有这么多人。” “人多不好吗?”小璨问。 “怎么不好,当然好。”小叔叔一脸傻笑,怕是给雨淋傻啦。